东厂大院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番子们原本绷紧的脊背,在看到前排掌刑千户纹丝不动的跪姿后,就像被抽了筋骨似的,一个个重新伏低身子。他们太清楚抗旨的代价了——那不仅是个人的灭顶之灾,更会株连九族。
许显纯的指节在刀柄上泛白,嘴角却微不可察地扬起。他敏锐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传旨太监王承恩,极可能就是下一任东厂提督。在阉党大厦将倾、东林党人磨刀霍霍的当口,能攀上新贵这棵大树,简直是天赐的生机。
“革除差遣,就地关押!”
这八个字像惊雷般劈在魏忠贤天灵盖上。老太监佝偻的背影剧烈颤抖着,蟒袍上的金线在暮色中忽明忽暗。他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青石板,仿佛要在上面灼出个洞来。足足过了半刻钟,他才从恍惚中惊醒,突然发出一声夜枭般的惨笑。
“老臣......遵旨。”
这句话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当他的额头第三次触地时,一滴混着尘土的浊泪悄悄渗进了砖缝。东厂这座他经营多年的权力堡垒,此刻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王承恩的目光扫过全场。虽然只是口谕,但身后司礼监随行太监捧着的起居注,就是最好的背书。在宫廷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太监们都明白,皇帝的金口玉言比盖着玉玺的圣旨更难作假——毕竟矫诏尚可推说笔误,假传口谕却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许显纯适时上前,绣春刀锵地归鞘。这个动作像解除警报的信号,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动了几分。他偷眼瞥向王承恩,发现对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魏忠贤花白的发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魏忠贤缓缓起身,双手捧起冠冕,又将东厂关防大印取出。王承恩身侧的太监上前接过冠冕与大印,冠冕被收走,大印则转呈王承恩手中。
王承恩略一打量印玺,随即高举印信,向东厂众人宣告:“自即日起,咱家执掌东厂!”
刚站起的番子们一时怔住,几个机敏的百户率先跪倒:“参见督公!”
“免礼。”王承恩微微颔首,随即指向魏忠贤:来人,将魏忠贤押下。
两名百户上前,低声道:“魏公公,请。”
魏忠贤默然顺从,任由二人除去外袍,押解离去。
王承恩转向许显纯:“许佥事,咱家需整顿东厂,暂不回宫。”
许显纯连忙躬身:陛下命下官随侍督公,岂敢擅离?
“许佥事请。”
“督公先请。”
二人相继步入东厂大堂。
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魏忠贤被革职查办之事已传遍京城。
朝野震动,暗流汹涌。
阉党众人闻讯,无不惊惶。新帝早显倾向,众人尚存侥幸,而今魏忠贤倒台,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
在当前这一时刻,东林众人即将大规模地重返朝堂。兵部尚书崔呈秀于府内静坐,脸上泛起一抹惨淡的笑容。
自天启二年的科考结束之后,东林党的势力空前强盛。九次科举皆名落孙山的文震孟竟成为状元,历经八次会试皆铩羽而归的陈仁锡竟成为探花,数不胜数的东林系学子通过五花八门的手段顺利踏入朝堂,齐楚浙昆等其他党派纷纷遭受压制。
他崔呈秀本也曾试图向东林靠拢,怎奈在巡按淮扬期间,触动了对方的利益。任期满后,遭到东林众人的群起攻之,接二连三的弹劾纷至沓来。为求自保,他只好投向初露锋芒、被陛下力推而出的魏忠贤。
此后,在众多与他同病相怜之人的支持之下,魏公公的声势愈发浩大,开始对东林展开了近乎疯狂的打压,使得他们这等人有了喘息的机会。然而,东林虽在朝堂上的势力被清除,但其在士林之中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舆论也牢牢掌控在他们手中。
无数莫须有的罪名被他们强加而来,无数原本正常的流言被他们肆意歪曲成了所谓的事实,就连信王朱由检都被他们成功洗脑。那场距离皇宫仅三里之遥的大爆炸,致使天启帝唯一健康的子嗣——皇三子因惊吓过度而夭折。
天启帝,就此绝后!
若要说这场大爆炸是自然发生的,崔呈秀是决然不会相信的。事实也的确如此,阉党们甚至已经掌握了某些蛛丝马迹,正准备深入追查下去。
可是,皇帝绝后了!
阉党,陷入了混乱!
魏公公尚未慌乱,他依旧在不遗余力地打压、铲除东林党。然而,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一旦重病缠身的天启帝驾崩,阉党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如同沙滩上的城堡,汹涌的大浪一来,便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他们并不甘心,他们编纂了《三朝要典》,试图将东林党的种种恶行公诸于众,然而却毫无作用。
舆论已然被东林把控,他们所说的话语根本无人倾听,反而被污蔑为阉党。
他们哪里是阉党,他们乃是帝党啊!于是,魏公公几近癫狂,他到处设立生祠。
在崔呈秀的眼中,魏忠贤此等行为无疑是疯了。这可是只有圣人才能做的事情,你一个阉人竟敢如此行事,难道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天启帝竟然对此予以默许。
陛下是自暴自弃了吗?
还是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改变某些局面?
亦或者是留下把柄,以便即将登基的信王能够顺利铲除魏公公?
崔呈秀不明白,朱由检也不明白,许多人都不明白。或许,只有那已然躺入棺椁之中的天启帝才知晓自己如此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魏公公被拿下了,阉党,不复存在了!
崔呈秀双目无神,紧抱着酒壶,就这样一直倚坐到天亮。
大人,五更天了。老仆在门外轻声提醒。
崔呈秀这才发现东方已现鱼肚白。他摇摇晃晃起身,官服上的仙鹤补子沾着酒渍。铜镜里映出张憔悴的面容——眼窝深陷,鬓角斑白。哪里还像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淮扬巡按?
“备轿。”
他突然将酒壶掷在地上,碎瓷四溅。
“本官要上朝。”
老仆惊愕地抬头:
“可魏公公已经...”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
崔呈秀整了整乌纱帽,嘴角扯出个惨淡的笑。他知道今日的午门外,必定挤满了弹冠相庆的东林党人。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让人看见,阉党还没死绝。
当轿子经过东厂衙门时,崔呈秀掀帘望去。那方朝廷心腹的匾额依旧高悬,只是守门的番子都换了生面孔。他突然想起魏忠贤最后那道奏折里的朱批:朕知道了——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是天启帝留给这个王朝的最后谜题。
其实哪有什么阉党?
帝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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