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再见

换源:

  宣和四年暮春,扬子江的水漫过瓜洲古渡,李师师卸去金钗的手悬在半空,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汴梁勾栏,第一次见宋徽宗时,也是这样的暮春,他袖口的龙涎香盖过了她鬓边的茉莉。船家的号子从芦苇荡里飘来,惊飞了她指间的珍珠,那珠子落入水中,溅起的涟漪里映着她素颜的脸——比鎏金镜里的更真。

娘子可是要过江?撑船的老汉嗑着瓜子,船头的酒葫芦晃出细碎的光。李师师摸出块碎银放在船头,却触到木板上的刀痕——三道并排的刻痕,像极了帮源洞地宫里的杀朱勔血字。她慌忙缩回手,袖中掉出半片银杏叶,那是去年秋天王阳明送的,叶面上还留着心即理的墨痕。

芦苇荡深处传来铜铃声,惊起一群白鹭。李师师抬头,看见芦苇杆上挑着面青布幡,云游道士四个字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幡下的道人正低头修补渔网,道袍补丁上的针脚细密如绣,比她当年给宋徽宗补龙袍时更用心。

“道长可会算卦?她踩着船帮过去,木屐底沾着的胭脂粉落在道袍上,竟比道教的朱砂更艳。道人抬头,眼角的刀疤在夕阳下泛着淡金,像极了宋江脸上的旧伤——三年前在帮源洞,他替她挡过一箭。

“李娘子别来无恙?道人开口,声音里带着郓城口音,正是宋江的沙哑嗓音。李师师盯着他道袍下露出的草鞋,鞋头绣着的不是云纹,而是梁山泊的蓼花。她忽然想起招安那日,宋江穿的朝靴上也绣着蓼花,却被宿太尉骂野气未脱。芦苇荡里传来夜枭的啼叫,老汉不知何时划走了船。宋江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炊饼:扬子江的炊饼,比汴梁的硬些。李师师接过饼,触到他指尖的老茧——那是握惯了朴刀的手,如今却在补渔网。

方亳......她轻声开口,却被宋江抬手止住。道人从怀里掏出个银锁,锁面上刻着长命百岁,正是当年方亳腕间的那半块:太行山上的酸枣熟了。他望向江北,那里的山峦被暮色染成铁青色,像极了青溪峒的轮廓。远处传来官军的马蹄声,李师师摸出藏在衣襟里的密信,那是王阳明上月托人捎来的,说京中正在搜捕青溪余孽。江风卷起她的素纱裙,露出脚踝上的朱砂痣——那是为了掩盖帮源洞的鞭痕点的,此刻却像极了方腊溅在她裙角的血。

“他们说你已死在征辽路上。李师师捏紧银锁,锁面映出宋江眼角的皱纹,比三年前更深。道人笑了,从腰间解下个葫芦,倒出的却不是酒,而是半捧糙米:死人才能活,活人就得死。

糙米滚落在地,混着芦苇杆。李师师忽然想起地宫崩塌那日,宋江背着方亳冲进风雪,他披风上的忠字被血浸得模糊,如今却在这道袍的补丁里重生。她捡起一粒糙米,上面还沾着泥土,像极了青溪百姓的希望——被碾碎,却又在别处生根。

朝廷要修《宣和遗事》了。她轻声说,看着江面上的残月,说你是贼,方腊是贼,连替你们说话的太学生都是贼。宋江的手突然攥紧渔网,指节发白:他们才是贼——他指向汴梁方向,偷了百姓的粮,偷了天下的理。芦苇荡里突然传来梆子声,是老汉在喊开船。李师师起身时,银锁不小心掉在宋江的道袍上,却被他一把按住:带着吧,以后去太行,也好给孩子看。她愣住了,看着他眼中的光,忽然明白,这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种战斗。

船离开芦苇荡时,李师师回望,看见道人已不见了踪影,唯有青布幡还在风中飘着,上面不知何时多了行字:替天行道,不止刀枪。她摸出怀里的银杏叶,将它放进江水里,叶子打着旋儿向江北漂去,像极了当年在金山寺看见的,那只飞向天际的鸽子。是夜,扬子江畔的茶棚里,说书人正在讲《宋江征方腊》,说他如何铁石心肠,亲手斩了昔日兄弟。台下有个老卒突然拍案:放你娘的狗屁!俺们宋先锋,当年在居庸关,把自己的棉衣撕成布条,给冻毙的弟兄裹尸!

李师师摸着腕间的银锁,听着茶客们的争论,忽然笑了。她知道,真正的故事从来不在书上,而在这扬子江的水里,在太行的酸枣丛里,在每个记得糙米味道的人心里。

船到中流,月亮升起来了,照得江水一片银白。李师师望着江心的月影,想起宋江道袍上的蓼花补丁,忽然明白,有些人就算换了衣裳,骨子里的星火也永远不会灭——就像这扬子江的水,就算被泥沙染浊,底下的暗流也永远朝着大海的方向。她低头看手中的炊饼,硬邦邦的,却有股暖烘烘的麦香。咬下一口,竟吃出了当年在帮源洞地宫的味道——那不是苦,是希望的棱角,是永远折不碎、煮不烂的,天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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