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冬,汴梁城的雪粒子打在李师师的妆阁窗纸上,沙沙作响。李逵攥着那只描金小瓶,瓶身刻着的缠枝莲纹硌得掌心生疼。三日前,他在梁山泊断金亭下掘出宋江藏的十二道金牌残片,每道碎片上都凝着暗红血垢,像极了哥哥咽气时唇角的血丝。
“铁牛,这药……”李师师的指尖划过瓶口,金护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能让你睡个安稳觉。”她身后的屏风上,绘着徽宗御笔的《瑞鹤图》,鹤群掠过汴梁城楼,翅羽间却染着墨色阴霾。李逵忽然想起宋江临死前说的“世道没救了”,那时哥哥的手抚过他的板斧,眼神却飘向窗外的青天,像是要看穿这吃人的世道。
更夫敲过三更,护城河的冰面传来细碎的cracking声。李逵踉跄着走到岸边,靴底碾碎了薄冰,露出底下泛着油光的河水——这水养活了汴梁城的达官显贵,却也泡烂了无数像武大郎那样的苦命人。他拔掉瓶塞,酒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竟与当年宋江在浔阳楼喝的“透瓶香”一个味道。
“哥哥,你说招安是为了兄弟们有个好出路……”李逵的声音被北风撕成碎片,“可现在呢?”他想起林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腕,喉间咯咯响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最后眼窝里淌出的不是泪,是血;想起武松在六和寺削发时,用戒刀指着北方,说“从此不再见这腌臢世界”。瓶中的毒药倾入河水,在冰面上洇开暗紫色的花,宛如梁山泊聚义厅前被霜打蔫的杏黄旗。
仰天长啸震得城墙砖屑簌簌而落,李逵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在南薰城门上,惊起一群夜枭。他忽然想起初上梁山时,晁盖哥哥带着众兄弟在聚义厅摆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时的月亮又圆又亮,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红光。可如今,晁盖的灵位早被换成了御赐的“忠”字金匾,金匾上的漆还没干透,就沾了梁山好汉的血。
“世道没救了……”李逵喃喃自语,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响。三个黑影如鬼魅般逼近,腰间悬着的不是刀枪,而是文房四宝——这是枢密院“文判”的杀手,专拿读书人的笔杆子做凶器。为首者握着杆狼毫,笔尖淬着鹤顶红,正是当年毒死卢俊义的剧毒。
“黑旋风果然胆大,竟敢在天子脚下撒野。”狼毫在雪地上划出狰狞的弧线,“枢密使大人有令,留你全尸,好去阴间陪宋江。”李逵抹了把嘴角的酒渍,板斧从腰间滑落,却不是要动手——他忽然觉得累了,累得连挥斧的力气都没有。那些年替天行道的热血,早已在招安后的一次次征战中耗干,剩下的,不过是具被世道掏空的躯壳。
就在狼毫即将刺入咽喉的刹那,李师师的柳叶刀破空而来,刀刃擦着李逵耳际划过,削断了杀手的三根手指。美人儿今日换了素白襦裙,裙角沾着星点血迹,却比平时更添三分狠厉:“童贯想杀你,我偏要留你活口。”她甩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发霉的炊饼,“带着这个,去江南找方腊的旧部。”
李逵捏碎炊饼,里面掉出半片染血的帛书,上面用朱砂写着“均平富”三字——这是当年方腊起义的口号。他忽然想起宋江在浔阳楼题的反诗,被黄文炳曲解成“要夺皇帝位”,可哥哥真正想夺的,不过是让天下百姓都有口饭吃的公道。李师师的刀又劈倒一个杀手,她望着李逵,眼中闪过痛楚:“铁牛,你知道吗?这汴梁城的每块砖下,都埋着一个冤魂。”
四更天的梆子声里,李逵背着板斧踉跄着走向南门。路过御街时,他看见宰相府的灯笼依旧亮着,仆从们正往马车上装花石纲,一块太湖石压断了挑夫的脊梁,管事的却踢了那人一脚,骂道:“死了正好,省得老子付工钱。”李逵握紧了拳头,指甲扎进掌心,却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在喊:“砍了这些狗官!”可举起板斧的瞬间,他又看见宋江摇头的模样,哥哥说“不可滥杀无辜”,可这世道,还有几个不是无辜?
护城河的冰面上,紫色的毒花已经被雪覆盖,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如同这个世道的良知,被层层叠叠的虚伪掩埋。李逵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哭腔,他终于明白宋江为何要让他把密信交给李师师——不是因为她是皇帝的宠姬,而是因为她和他们一样,都是被这世道逼到绝路的人。
南门守军刚要盘查,李逵甩出李师师给的玉佩——那是徽宗御赐的“贞和殿之宝”,守军见状立刻放行。出了城门,北风更烈,李逵望着远处的群山,忽然想起梁山泊的春天,漫山遍野的杏花,像云霞一样灿烂。可如今,梁山已被官府改作“忠义堂”,杏花树下埋着的,不是美酒,而是兄弟们的白骨。
他摸出怀里的小瓶,瓶底还剩几滴毒药。月光下,他看见瓶身上的缠枝莲纹,忽然想起李师师说过,这花纹是照着宫廷里的“断头莲”画的,那花只在刑场附近生长,开出来是血红色的。李逵将瓶子砸在石头上,碎片飞溅间,他仿佛看见宋江、晁盖、林冲、武松……无数兄弟在血色莲花中向他招手,他们的脸上带着笑,像是回到了聚义厅的那个夜晚。
“哥哥,铁牛这就去替你看看,江南的兄弟们,是不是还在为了那口公道活着。”李逵擦去眼角的泪,将板斧往肩上一扛,大步走进茫茫夜色。身后的汴梁城,依旧灯火辉煌,却照不亮他脚下的路。而护城河底的毒酒,正随着流水,向远方蔓延,终有一日,会毒穿这个腐烂的世道,或是,滋养出一株新的幼苗。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