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夏，滑州境内的黄河水已漫过堤岸三尺。陈老汉蹲在坍塌的土窑前，用开裂的手掌捧起浑浊的泥水，沙粒磨得掌心刺痛，却比不过心口的钝痛——三日前，他刚把十六岁的儿子卖给人牙子，换了五斗发霉的粟米。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号，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撕扯这即将崩解的世道。
“爹，水又涨了！”小女儿青儿拽着他的衣角，破衣袖露出的胳膊瘦得像麻秆。陈老汉望向远处的官堤，本该用来加固河堤的民夫，此刻正被官兵驱赶着搬运花石纲——那是童贯为讨好徽宗，特意从江南运来的“祥瑞”太湖石。石身上绑着的红绸在浊浪中飘成血色，像极了去年被官兵绞死的方腊义军腰间的绦带。
一更天，河风卷着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陈老汉用破席裹住青儿，听见大堤上传来监工的皮鞭声：“都给老子干活！枢密使大人说了，治水不如治心，心诚则水退！”他想笑，却咳出两口血沫——这三年，官府征了三次“治河钱”，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可黄河水却一年比一年涨得凶，倒是童贯府里的太湖石，一天比一天多。
“杀了童贯，洪水自退！”突然响起的口号声盖过了风雨。陈老汉抬头，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举着锄头、木棍，朝官堤冲去。他们脸上涂着锅底灰，腰间系着方腊义军的红布带，领头的壮汉扛着块木牌，上写“还我妻儿”。监工的官兵举起弓弩，却在扣动扳机的刹那，看见难民队伍里有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那孩子的眉眼，像极了他们留在乡下的稚子。
“放箭！放箭！”副将王禀的咆哮从堤上传来。他腰间的玉带上，新嵌了块从花石纲抢来的和田玉，触手生凉，却驱不散心底的慌——半月前，他刚按童贯的密令，将本该用于治河的十万石粮草，转卖给了金兵。弓弦响处，难民们像麦子一样倒下，可倒下一个，又有十个冲上来，他们踩着尸体，用血肉之躯撞向铁门般的官堤。
陈老汉忽然想起方腊起义时的歌谣：“天遣魔军杀不平，杀尽不平方太平。”他攥紧青儿的手，摸到孩子指缝里还沾着去年治河时，从工地上捡的碎银——那是监工克扣民夫口粮后，随手丢弃的赏钱。此刻，这碎银在暴雨中泛着冷光，像极了官兵们眼里的凶光。
丑时三刻，官堤终于决口。
浑浊的河水如万马奔腾，瞬间吞没了哭号的人群。陈老汉被冲得撞上一棵歪脖树，恍惚间看见王禀骑着高头大马狂奔，玉带銙上的骷髅头在浪里时隐时现。他想抓住对方的马缰，却看见自己的手早已被洪水泡得发白，指节上还沾着青溪县的泥土——那是三年前，他被强征去开采花石纲时留下的。
“青儿！”他嘶哑着嗓子呼喊，却见女儿的破衣袄在浪里飘成白点，转眼便被漩涡吞没。陈老汉忽然笑了，笑声混着血水和泥沙，他想起方腊就义前的大笑，原来英雄和草民的笑，都是这世道逼出来的哭。
天亮时，洪水退去，留下一片泽国。幸存的难民们在泥泞中爬行，啃食着漂浮的尸体。不知谁从水里捞出块木牌，上面“童贯”二字被磨得发亮，却仍能看清后面的“忠勇”二字——那是童贯为彰显治水功绩，提前做好的功德碑。有人往木牌上啐了口血痰，有人用石头砸出“祸国”二字，更多的人则抓起泥沙，涂在自己脸上，仿佛要与这浑浊的世界融为一体。
“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歌谣从幸存者口中哼出，起初低沉，渐渐变成怒吼。难民们捡起尸体旁的兵器，砍断官堤上的“忠勇”大旗，用旗杆挑起从水里捞起的官服，那官服上的补子绣着獬豸，却被泥水污染成了恶犬的模样。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方腊，什么是义军，只知道这场洪水，是童贯们用百姓的骨头筑起的。
与此同时，汴梁城的枢密院里，石头上的天然纹路被牵强附会成“黄河安澜”，丞相指尖抚过石面，满意地看着幕僚呈上的奏报：“滑州水患，乃方腊余孽作祟，与治河无关。”窗外突然传来暴雨声，他皱眉命人关窗，却没看见，雨水在窗玻璃上划出的痕迹，竟像是无数只求救的手。
三日后，难民潮涌入应天府。李师师站在妆阁窗前，望着城下如蚁的人群，手中的琵琶弦突然绷断。琴弦割破指尖，血珠滴在案头的《流民图》上，那是她暗中命人绘制的惨状。画中，一个母亲背着饿死的孩子，怀里还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婴儿的襁褓上，绣着与她腕间金镯相同的缠枝莲纹。“姑娘，难民中在传一首歌谣......”丫鬟小心翼翼地递上片衣角。李师师望着窗外的御街，那里依旧车水马龙，达官显贵们乘着华辇，用熏香掩住难民的尸臭。她忽然想起李逵临走前说的“世道没救了”，此刻终于明白，这世道不是没救，而是救它的人，都被害死了。
更远处，滑州的黄河故道上，陈老汉拖着断腿，爬进一片芦苇丛。他看见几个汉子正在埋尸体，其中一具穿着官服，胸口插着块木牌，上写“童贯狗腿”。汉子们抬头看见他，沉默着递来块硬饼——那是用观音土和着血做成的。陈老汉咬下一口，喉咙被泥沙磨得生疼，却听见汉子们低声唱着：“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
宣和三年的这个夏天，黄河水冲垮了堤岸，也冲垮了百姓对朝廷的最后一丝幻想。童贯们以为用花石纲和谎言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却不知，当洪水淹没家园时，每一粒泥沙都在记下他们的罪孽。而那首歌谣，正随着难民的脚步，传遍大宋的每一个角落，像一粒火种，埋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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