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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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和三年的梅雨季,方毫站在雨花台的残碑前,指尖摩挲着青铜令符上的“摩尼”二字。江水漫过石头城的墙根,将他的倒影泡得肿胀,像极了去年饿死在青溪县的王婆——那老妇咽气前抓着他的裤脚,说看见他眼底有圣火在烧。

“大贤良师,时辰到了。”偏将刘二侉子的铁枪挑着盏气死风灯,灯油混着雨水,在“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上洇出暗斑。方毫摸了摸腰间的“方腊转世”符印,牛皮绳上还缠着起义军最初的军旗碎片,那上面的“永乐”二字已被血浸成黑红。

应天府的城门在雨中敞着,像只失血过多的眼睛。方毫记得十年前跟着父亲进城卖柴,门卒用水火棍敲他的竹筐:“小叫花子,知道这门叫‘朝阳’吗?照的是赵官家的龙庭!”此刻他踩着当年被驱赶的石板路,鞋底的铁钉嵌进砖缝,撬起的泥土里还埋着半枚元丰通宝,铜绿在雨中泛着冷光。

“大贤良师,官军的弩阵在朱雀大街!”探马的急报惊飞了檐下的雨燕。方毫举起圣火令,令符边缘的锯齿割破掌心,血珠滴在“佛”字刻石上,竟与石缝中的朱砂矿脉连成一线——这与他在摩尼教总坛见过的“圣火显灵”如出一辙。身后数十万难民发出海啸般的呐喊,他们手中的农具、木棍在雨中闪着杂色,像片即将燎原的荒草。

朱雀大街的官军营垒里,都统制王禀正在擦拭祖上的“破阵刀”。刀身映出他眉间的川字纹,想起枢密院的八百里加急:“方毫伪托方腊转世,裹挟难民犯境,着即剿灭。”案头的《武经总要》摊开在“火攻篇”,可他望着帐外的雨帘,忽然想起青溪县的梯田——那些被朝廷“花石纲”毁了的农田,此刻该积满雨水了吧。

“大人,难民中有孩童!”偏将李全的声音带着颤音。王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阵前的老妇背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孩子手里攥着朵野花,却在看见官军的铁枪时,死死闭紧了眼睛。那野花是湿的,花瓣粘在掌心,像极了王禀女儿夭折前攥着的那朵海棠。方毫的令旗挥下时,雨势忽然转急。难民们踩着泥水冲锋,有人滑倒在积水中,怀里掉出半块硬饼,饼子裂开的脆响里,露出藏在中间的观音像——那是青溪县的百姓逃荒时,唯一能带的信物。方毫认出那是王婆的遗物,去年他给老妇裹草席时,曾在她掌心发现同样的泥渍。

“放箭!”王禀的刀重重劈在帅案上。弩箭破空的尖啸中,方毫看见那对母子被气流掀翻,孩子的野花飞起来,落在自己脚边。他忽然想起摩尼教经文中的“怜恤众生”,却在抬眼时,看见城楼上的“应天”匾额——那匾额新刷了朱漆,却遮不住匾额角被饥民啃出的缺口。巷战在子夜时分达到白热化。方毫躲在坍塌的茶肆里,闻着空气中的血腥与焦糊,忽然想起父亲被衙役打死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味道。他摸出怀里的圣火令,令符上的“明”字被血照亮,竟与茶肆墙上的“忍”字残痕叠成一体。远处传来官军的“杀贼”喊声,却混着难民孩子的啼哭声,像把钝刀在割他的耳膜。

“大贤良师,东边的弟兄快顶不住了!”刘二侉子的铁枪断了半截,枪头还粘着块人肉。方毫望着他腰间的首级串,最小的那颗属于前街的王小儿——那孩子曾追着他喊“方大哥”,求他编草蝈蝈。他忽然举起令符,朝着火光最盛处高喊:“弟兄们,圣火焚城!”应天府的大火在黎明前烧红了半边天。方毫站在秦淮河畔,看着自己的倒影被火光染成赤色。河面上漂着具尸体,是个年轻的官军,胸前的“勇”字号衣被烧出窟窿,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中衣——那补丁的针脚,竟与母亲当年补他的棉袄一模一样。

王禀在城破时退到聚宝门,手里的破阵刀已经卷刃。他望着涌来的难民,忽然扔掉兵器,从怀里掏出块烧饼掰碎:“吃吧,吃完再杀我。”围上来的难民却在看见烧饼时,忽然哭出声——那是他们三个月来第一次闻到粮食的香气。方禀看见人群中的方毫,那年轻人眼底的火已经变成水光,像极了青溪县的春潭。“你真是方腊转世?”王禀擦去脸上的血污。方毫摸出圣火令,令符在晨雾中泛着冷光:“方腊是你们封的‘贼’,我只是个想让大家吃饱饭的凡人。”他望着远处的粮仓,仓门已经打开,难民们捧着粮食痛哭,“你看,圣火不是刀枪,是让人人有饭吃的光。”

应天府的硝烟渐渐散去时,方毫在聚宝门的城墙上刻下一行字:“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他的指尖渗着血,混着城墙的青砖粉末,竟在晨光中显出微弱的光芒。刘二侉子望着那行字,忽然扔掉首级串,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硬饼和朵干枯的野花。

远处,官军的增援旗号出现在地平线。方毫摸了摸腰间的符印,转身混入难民潮中。他知道,自己不是方腊转世,也不是什么大贤良师,只是这乱世里,一个想为百姓点盏灯的凡人。而这盏灯,哪怕只能照亮片刻,也终将在千万人手中传递,直到照破这无边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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