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冬,应天府城头的积雪被火把烤成黑灰色。李师师盯着掌心的密信,朱砂字迹在冻裂的虎口处洇开,像极了三年前汴梁教坊司那场大火——当时她正用这支笔给徽宗皇帝誊抄《大观茶论》,墨迹未干便见浓烟卷着金箔从睿思殿方向涌来。
方亳死了。身旁的老卒突然开口,浑浊的眼珠盯着城外金军的营垒,这信是他用断指蘸血写的,从济州一路混在难民堆里送来。羊皮纸内侧果然有暗纹,是梁山泊特有的蓼花图案,只是花蕊处多了道刀痕——这是方亳独创的暗号,意味着事急须变。她解开云锦披风,露出内衬的银色软甲。三年前徽宗赐的这件银凰战衣本该锁在樊楼的樟木箱底,此刻却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甲胄上的九只银凰栩栩如生,唯有凤尾处缺了片羽毛——那是宣和四年陪圣驾射猎时,被徽宗的金箭擦落的。
李娘子!巡城兵卒突然撞开箭楼木门,童贯大人的车驾已到南城门!话音未落,一阵奢靡的香气先扑进来,七八个盛装歌姬簇拥着一顶金丝暖轿,轿帘掀开处,露出半张敷着铅粉的脸。
师师啊,童贯的声音像含着蜜的毒酒,听说你要学梁红玉擂鼓退金兵?真是笑话,这城墙该由朝廷的儿郎们守,你只消在后方弹唱《梅花三弄》便是。他抬手时,翡翠扳指在火光下绿得瘆人,正是去年生辰徽宗所赐。
李师师踏前半步,银甲上的凰首突然发出清越鸣响。她看见童贯身后的车队正源源不断将辎重往城南运,箱角露出的黄绫分明是内库的御用之物。十年前你在青唐城杀良冒功时,她的声音比城砖更冷,可曾想过今日要带着先帝攒下的金山银山跑路?城下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金军的铁浮屠开始在一里外出阵。童贯的暖轿明显晃了晃,歌姬们吓得抱作一团,其中一个竟滚到李师师脚边,露出腰间暗绣的狼头纹样——这是金人忠孝军的标记。
原来枢密使大人早和金人通气了。李师师指尖扣住袖中柳叶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梆子声。那是汴梁城破时,她在逃亡路上听到的最后声响——卖炊饼的老汉被金兵砍断手臂,梆子滚进汴河冰窟的声音。童贯的脸色变了,他终于看清李师师胸前的银凰战衣,以及凰首所指的方向——北城角的望楼突然升起三盏红灯,那是种师中援军到了的信号。三年前正是童贯扣下种家军的粮草,才让太原城破三十万军民殉国。
你以为穿上这身甲就能当女将?童贯强作镇定,别忘了你骨子里只是个...
只是个贱籍女子?李师师打断他,银镖破空而出,正中暖轿上的鎏金凤凰,可至少我知道,什么叫家国大义。她转身望向漫天烽火,想起方亳信里最后那句:康王已在相州聚兵,可朝廷的刀,永远比金人更利。
城头的更夫敲响三更鼓,李师师摸出怀里的玉簪——那是徽宗第一次见她时所赠,雕着贞和二字。她用力折断簪子,碎玉混着积雪滚下城墙,恰似这摇摇欲坠的北宋江山。远处种家军的号角声终于传来,而她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9.3种师道勤王
靖康元年正月,黄河渡口的冰凌撞碎了最后一丝天光。种师道勒住青骓马,望着对岸燃烧的浚州城,铁胎弓把手上的老茧又被冷汗泡得发疼——这是他第七次率军勤王,却第一次看见北岸百姓举着锄头对抗金军的投石车。
老种经略相公!浑身血污的斥候滚下马,浚州知州带着库银跑了,百姓自发上城死守......话音未落,西岸突然传来闷响,女真铁浮屠的马蹄踏碎薄冰,惊起一群寒鸦。种师道看见鸦群中有只独翅的老鸟,突然想起嘉祐年间在陕西剿匪时,曾救过一只被箭射伤的海东青。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在磨石上刮过,步军结鸳鸯阵,骑兵绕后包抄。副将王禀递来头盔,青铜饕餮纹上还留着熙河之战的箭痕。六十三年军旅生涯,从西北戈壁到燕云苦寒,他的甲胄从来都是先染西夏血,再浸契丹霜,如今却要用来守护被自家皇帝抛弃的子民。申时三刻,战局正胶着时,八百里加急的黄绫马队突入中军。种师道看着跪捧密旨的内宦,发现对方袖口绣着蔡京府中的瑞鹤纹样——当年正是这只瑞鹤引领着花石纲船队,把东南百姓的骨髓都榨成了艮岳的假山。
“枢密院急旨,着种师道部即刻停战,内宦尖着嗓子念道,金人乃天命所归,当以社稷苍生为重,行......住口!种师道的铁马鞭抽在黄土里,惊得战马人立而起。他看见密旨边缘的火漆印歪了三分,分明是连夜仓促所制。十二天前他在洛阳接到的勤王诏书上,徽宗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印还盖得端端正正,如今却突然要先抚后剿?
王禀抢过密旨展开,突然指着角落处的暗纹:这是童贯的私印!陛下怎会......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们都看见黄河对岸的金军阵中,转出了几辆插着大宋龙旗的辎车——正是三日前童贯从汴京带出的内库物资。老经略,您看......偏将的声音带着颤音。种师道望向远处的黎阳仓,那里囤积着河北最后的粮草,本该是他夹击金军的关键。可此刻粮仓方向浓烟滚滚,显然已被纵火。他突然想起去年在汴京,徽宗拉着他看新铸的九鼎,鼎上的定鼎天下四个金漆大字还没干透,就听说金人已破了居庸关。
传我的将令,他解下腰间的金印,那是神宗皇帝亲赐的征西将军印,边角还留着永乐城之战的磕痕,全军继续进攻,违令者斩。内宦脸色煞白,从袖中摸出银牌:种师道!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种师道翻身下马,单膝跪在结冰的河滩上。他听见身后八千西军同时下马的轰鸣,这声音曾让李元昊的铁鹞子闻风丧胆。末将戎马一生,他对着汴梁方向叩首,额头磕在碎石上渗出鲜血,唯知保家卫国,不知其他。
暮色四合时,种师道看见那只独翅寒鸦落在金军帅旗上。他摸出怀里的《武经总要》,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竹叶——那是二十年前在湟州,一位吐蕃老酋长送给他的,说汉人将军若都像他,河湟不会有战火。此刻竹叶碎在掌心,混着血沫变成齑粉。
王禀突然指着南岸:快看!只见数百艘漕船扯着勤王旗号逆流而上,船头站着披麻戴孝的百姓,每个人手中都举着农具。种师道认出为首的老汉,正是当年在渭州帮他埋过战死弟兄的猎户。老汉看见帅旗,突然跪下磕头,身后百姓轰然效仿,冰河上响起一片青天大老爷的哭喊。
密旨在内宦手中烧成灰烬,种师道拾起铁胎弓,箭头对准金军帅帐前的完颜大旗。弦响之际,他听见黄河冰层下传来隐隐雷声,那是八百里秦川的战鼓,是六十年前澶渊之盟的钟鸣,更是一个王朝最后的骨血在呐喊。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