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中元,应天府的鬼市在子时准时开张。李师师贴着人皮面具穿过灯笼海,竹篾骨架的无常灯在风中晃出青影,照见摊贩们兜售的断簪残镜——这些从汴梁废墟里扒出的旧物,如今都成了乱世流民的续命钱。
李娘子可是来寻故人?卖茶汤的瞎翁突然开口,浑浊的眼珠转向她藏着短刀的袖笼,今夜鬼门大开,该来的不该来的,都要见个真章。她这才注意到茶汤锅里浮着片槐叶,正是三年前方亳密信上的那种——梁山泊的暗号竟在此处重现。二更梆子响时,她在废城隍庙的供桌下摸到机关。暗门开启的瞬间,陈年艾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石壁上凿着的替天行道四字已被烟熏得发黑。台阶尽头的密室里,烛台上插着十三支香,其中一支只剩半寸——那是宋江的忌日。
先生走时说,若您来寻,便看这个。守密的哑童子递来半卷《太平经》,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蓼花。李师师认出这是方亳常用的书签,却在翻到某页时骤然屏息——空白处用密蜡写着河北红巾军立张邦昌为帝,而朱砂批注的假字已被指甲划破纸背。更漏声突然错乱,烛火无风自动。她看见供桌上的宋江木像缓缓转头,冠带间露出刺配时的金印疤痕。木像开口时,竟发出活人般的叹息:方亳那孩子,到底还是着了康王的道。李师师后退半步,后腰抵在冰凉的石壁上,想起三个月前在相州见过的赵构——那年轻人抚摸着天下兵马大元帅印玺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徽宗把玩生辰纲珠宝的模样。
“星火不在山寨,不在朝堂。木像的袖口垂下片碎帛,上面用鲜血画着正在燃烧的粮车,在黄河决堤时捞起灾民的渔夫,在临安米铺里掺沙子的账房,在中都街头卖唱的瞎眼女童......李师师突然想起去年冬夜,她在汴梁废墟救过的小乞丐,那孩子偷藏的半块饼子下,压着张被泪水泡烂的地契。
可朝廷的刀比金兵更利。她摸出怀里的银凰战衣碎片,边缘还沾着种师道的血——老将军去年在病榻上被削去兵权,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赵家的气数,尽在铜钱眼里。木像突然发出轻笑,供桌下升起缕缕青烟,竟在地上映出万千火把攒动的幻影。
您瞧这鬼市,哑童子不知何时点燃了百盏河灯,纸船上的烛光映着李师师的脸,让她想起教坊司鼎盛时的上元夜,人人都道是阴魂赶集,实则是活人在寻活路。方亳想借康王的势,康王却要拿他的血祭旗,只有这万千烛火......话音未落,所有河灯突然转向北方,烛油在青砖上烫出过河二字。
三更钟响时,密室顶梁发出creak声。李师师抬头看见蛛网间悬着枚铜钱,正面是靖康通宝,背面却刻着当五十大钱——这是民间私铸的伪币,用来讥讽朝廷滥发交子盘剥百姓。铜钱突然坠落,滚进暗门旁的排水渠,发出空空洞洞的回响,像极了方亳临死前那封密信里的梆子声。
真正的星火,烧的从来不是房子。木像的声音渐远,供桌上突然多出把锈刀,刀柄缠着的红绫上绣着解州盐丁四字。李师师握住刀柄,发现刀鞘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这三年来死在官军和金兵夹攻中的流民首领。她突然想起方亳最后那封信的落款:臣本布衣,误触龙鳞,如今才明白,龙鳞下藏着的,从来不是天子气,而是吃人的刀。
鬼市的鸡啼声惊散薄雾,她摸着腰间的蓼花玉佩走出城隍庙,看见晨雾里有个货郎正往担子上插卖炊饼的幌子。货郎抬头时,左眼的刀疤在晨光中泛白——那是梁山泊旧部的标记。货郎冲她眨眨眼,担子下层露出半卷《均田图》,图角画着正在啃食官印的硕鼠。
李师师摸出碎银买了个炊饼,咬下时发现里面夹着片纸条,字迹是方亳的亲笔墨迹:康王在济州铸靖康元宝,却用的是蔡京私炉。她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空,想起宋江托梦里的星火。或许真正的燎原之势,从来不在某个人的旗号下,而在这千万个藏着秘密的炊饼里,在每一双接过碎银时颤抖的手里,在每个黎明前摸黑赶路的脚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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