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岳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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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和五年暮春,艮岳的云巢里飘着不合时宜的桂花香。徽宗捏着《宣和博古图》的手稿,望着窗外人工堆砌的小庐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李师师处闻到的沉水香——那时她总说香料太浓,掩了墨香,如今这满室芬芳,却掩不住东南方向传来的焦土味。

“陛下,东南急报。王黼的声音像被水浸过的绵纸,他捧着的黄绫上盖着八百里加急的朱印,方腊残部与江西摩尼教、两浙茶商军连成一片,已破衢州......话音未落,案头的博山炉突然倾倒,鎏金麒麟滚落在地,露出底座暗刻的丰亨豫大四字——这是蔡京当年为粉饰太平特意定制的。

徽宗盯着地上的香炉,想起李师师去年在艮岳宴会上的话:百姓连树皮都吃不上,陛下却用民脂民膏堆假山。那时他笑着说妇人不知治国,转身又命朱勔在苏州增设应奉局,专门搜罗奇花异石。此刻窗外传来隐约的金铁之声,不是编钟雅乐,而是艮岳工匠被征去修城墙的号子。

传旨,让童贯率军十万......他的手指在剿匪二字上悬停,忽然看见砚台里的金鲫翻了白肚皮——这些名贵鱼种本需每日投喂桃花瓣,如今因战乱断了供给,竟饿死在翡翠盆中。王黼递来的密报里夹着片枯叶,正是方腊起义时用来传递消息的乌桕叶,叶脉间还留着刀刻的杀朱勔三字。

申时三刻,坤宁宫方向突然传来惊呼。徽宗赶到时,看见皇后抱着烧焦的《万寿道藏》痛哭,殿角残留的灰烬里,混着未燃尽的花石纲运单——上面记录着从东南运送一块太湖石进京,需耗费民夫三千、漕船百艘。他突然想起李师师说过的话:一块石头比三条人命还贵,这样的江山,能坐稳吗?

“陛下,李师师求见。贴身宦官的通报让徽宗浑身一震。他想起三个月前在樊楼的秘密会面,她曾呈上梁山泊截获的密信,里面详细记录着蔡京私吞赈灾粮的账目。当时他却将信交给童贯处理,转身又给蔡京加了太师致仕的虚衔。

师师......他望着阶下之人,几乎不敢相认。昔日名动京城的李师师穿着粗布襦裙,鬓角插着的不是金步摇,而是根刻着蓼花的竹簪——那是梁山泊的信物。她袖中掉出的不是琵琶谱,而是染血的《均田策》,上面用朱砂圈着耕者有其田五字,每个字都像被刀剑刻进纸里。

东南百姓已煮人而食,她的声音比艮岳的冰泉更冷,陛下可知道,方腊军中有个十二岁的童子,手里的兵器是他爹的腿骨?徽宗后退半步,撞在九州清晏的屏风上,上面绘着的江南美景正被烛火烤出焦痕,恰似此刻正在燃烧的应天府。

臣曾劝陛下罢花石纲,开仓赈民,李师师摸出半块烧焦的玉佩,正是当年徽宗所赐的贞和玉簪残片,可陛下说丰亨豫大乃天命。如今天命在哪?在百姓的锄头里,在义军的火把里!窗外突然响起闷雷,雨点砸在艮岳的琉璃瓦上,竟像是千万人在叩首喊冤。

午夜,徽宗独自登上介亭。远处东南方向红光冲天,那不是祥瑞的霞光,而是方腊余部焚烧官仓的火焰。他摸着栏杆上的万寿无疆刻字,想起李师师离开时扔下的话:陛下以为艮岳能挡金兵,却不知民心才是铁壁铜墙。风卷着灰烬扑来,迷了他的眼,恍惚间看见无数百姓涌进艮岳,将那些珍禽异兽当作充饥的食粮,把假山石砸成碎块修筑工事。

悔不听李师师之言......他的低语被暴雨吞没。阶下的万春园里,孔雀在泥水里挣扎,麋鹿啃食着珍贵的牡丹,而远处的汴河上,正漂来无数尸体——那些都是被花石纲逼死的民夫。闪电照亮夜空时,他仿佛看见方腊站在火光中,手中挥舞的不是锄头,而是他亲赐给童贯的金雀斧。

四更梆子响过,内廷突然大乱。徽宗看见一群宦官抬着箱笼往玄武门跑,箱角露出的黄绫上绣着龙袍字样——原来连他的奴才,都知道大宋的气数尽了。他摸出腰间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印,却发现印盒里爬进了一只蟑螂,正啃食着盒底残留的龙涎香。

东方既白时,艮岳的华觜冈传来崩塌声。徽宗望着坍塌的假山,突然想起李师师说过的星火在民间。原来真正的星火,从来不是某个义旗的颜色,而是被层层压迫下,终于破土而出的反抗之力。此刻他终于明白,当帝王把百姓当作可以雕琢的假山时,百姓就会化作冲垮一切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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