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正月,汴梁城头的积雪混着血水冻成紫黑色。种师道扶着女墙望向城外,金军的铁浮屠正在践踏城郊的麦田——那曾是他去年力主开垦的御营屯田,如今麦苗才破土三寸,就被马蹄碾成烂泥。
老将军,该服药了。亲兵递来的药碗里浮着几片党参,这已是全城能搜罗到的最后一点药材。种师道望着碗中摇曳的倒影,看见自己鬓角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几倍,铠甲下的伤处更是疼得钻心——那是去年在黄河渡口,为掩护百姓撤退被金军流矢所伤。
申时初刻,震天的金鼓声突然响起。种师道看见完颜宗望的帅旗逼近瓮城,旗下将校举着的不是战旗,而是一串串用百姓人头串成的望京幡。身旁的军校突然呕吐起来,他却想起嘉祐年间在陕西见过的场景:西夏人用宋军士兵的头骨堆砌京观,那时他就发誓,绝不允许这样的惨剧在汴梁上演。
传我的令,他的声音像破风箱般沙哑,拆了宣德门的铜龟鹤,熔了铸箭镞;扒了大庆殿的鎏金瓦,换百姓三天口粮......话未说完,喉头一甜,鲜血喷在城砖上,将死守二字染得更红。那是三天前他用指尖血写下的字迹,此刻已被风雪磨得有些模糊。黄昏时分,李师师带着梁山泊旧部杀上城头。她的银凰战衣已多处破损,凰首护心镜上还嵌着半支箭镞——那是今早突围时,为救一个小校挡下的。种师道看见她腰间晃动的蓼花玉佩,想起三年前在应天府初见时,她还是个带着教坊司琵琶的柔弱女子,如今却能单枪匹马斩杀金军千户。
“老将军,城西防线快撑不住了......她的袖口滴着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种师道摆了摆手,示意亲兵抬来木箱。箱中不是兵器,而是一捆捆《武经总要》抄本,每本扉页都写着凡我大宋儿郎,当知兵耻。最底层压着的,是神宗皇帝亲赐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印信,印盒上的龙纹已被摸得发亮。
拿着。种师道将印信塞进她手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李师师看见他咳出的血里混着碎肉,这才惊觉老将军早已病入膏肓。印信上还带着体温,而她知道,这枚刻着制诰之宝的金印,曾见证过多少名将的热血与遗憾。
当年太祖皇帝陈桥兵变,种师道的眼神穿透重重硝烟,望向汴河方向,如今这印信不该再沾赵家的血,该让它染上百姓的光......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告诉天下人,种师道到死都记得,武将的刀该守什么——不是宫墙,是万家灯火!更漏敲过戌时,金军的投石机开始轰鸣。种师道被扶到望楼时,看见艮岳的万寿山正在崩塌——那座耗费民脂民膏堆砌的假山,终究抵不过真正的山崩地裂。他摸出怀里的《边事十策》,那是他准备献给新君的御敌之策,此刻却只能在火光中化作飞灰。
老将军,陛下要弃城突围......内宦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种师道望着紫禁城方向,看见无数火把向通津门移动——那是徽宗、钦宗准备南逃的队伍。他突然想起去年在相州,赵构握着天下兵马大元帅印信时的眼神,那眼神与此刻汴梁百姓望着官军逃跑的眼神一样,充满了绝望与愤怒。
把印信砸了。他突然对李师师说。见她惊愕,又苦笑道,赵家的印信,不该再成为他们鱼肉百姓的招牌。你带着它,去寻真正能护民的人......话音未落,一枚投石击中望楼,木梁轰然倒塌。李师师本能地扑上去护住他,却看见血从他铠甲缝隙渗出,在青砖上洇成小小的地图——像极了破碎的大宋江山。
记住,星火在......种师道的手指向城南,那里传来百姓自发登城的呐喊。他没能说完最后一句话,眼睛却始终望着南方,仿佛看见八百里秦川的麦浪,看见河湟谷地的炊烟,看见那些他曾用生命守护的、最普通的人间灯火。
李师师跪在废墟中,怀里抱着逐渐冷却的身躯。种师道的右手仍紧紧攥着,她掰开后发现是片干枯的竹叶——那是二十年前在湟州,吐蕃老酋长送的礼物。竹叶上隐约可见刀刻的民为贵三字,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迹,不知是老将军何时刻下的。
城外的金鼓声突然变了调子,完颜宗望的帅旗转向了通津门——他们发现了逃跑的皇室。李师师站起身,将天下兵马大元帅印信系在腰间,银凰战衣在火光中泛起冷冽的光。她望向种师道指向的城南,看见无数火把正沿着城墙涌来,那不是官军的旗号,而是百姓举着锄头、菜刀、扁担的身影。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子,这一次,不是报时,而是全城最后的战鼓。李师师摸出种师道留下的竹叶,别在银凰战衣的凰首上。她知道,老将军到死都没说完的话,此刻正被千万人呐喊着:星火不在帝王家,不在将相印,而在这千万个举着火把的凡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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