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范阳郡城的年味已浓得化不开。房遗爱站在卢府二门处,望着檐下新挂的走马灯出神——灯面上绘着《上元灯彩图》,嫦娥袖中的彩练竟用金线勾勒,在暮色中泛着细微光纹。“表叔在看什么?”卢承庆的青衫下摆扫过满地炮仗红屑,手里攥着串糖葫芦,“这走马灯是城西老匠人的手艺,往年只有州府衙门才有资格挂。”“金线用得奢侈。”房遗爱伸手拨弄灯穗,琉璃珠串相撞发出清脆声响,“若在长安,这灯至少能卖五贯。”“铜臭!”卢承庆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明日便是元夕,范阳的‘九曲黄河灯阵’可是连《幽州岁时记》都有记载的——表叔可愿随我去开开眼界?”房遗爱咬下颗山楂,酸甜汁液在舌尖炸开。他望着少年眼中跃动的光,忽然想起自己十一二岁时,也是这般盼着上元节偷跑出府。“去便去,”他抹了抹嘴角,“不过先说好,你得替我寻身寻常衣裳——总不能穿着锦袍去挤人堆。”戌时三刻,两人混在人流中出了卢府侧门。范阳的街道比长安窄些,却更显热闹:卖茶汤的担子支起红油灯笼,糖画摊前聚着七八孩童,更有杂耍班子在街角舞龙,竹骨龙身裹着金箔,在火把照耀下流光溢彩。“表叔快看!”卢承庆忽然拽他往巷口跑,“是‘琉璃盏’!去年我攒了三个月月钱才买到一盏!”只见前面悬着上百只琉璃灯,形制各异:有莲花状的粉琉璃,有双鱼戏珠的蓝琉璃,最妙的是盏“鹊桥仙”,牛郎织女站在琉璃桥上,桥身竟能随灯油晃动轻轻起伏。“怎么卖?”房遗爱摸出荷包。“这位公子好眼光!”摊主堆起笑,“莲花盏五文,双鱼盏八文,‘鹊桥仙’嘛......”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二十文——这可是独门手艺,整个范阳就我一家有!”卢承庆扯了扯房遗爱的袖子,眼神里写满“太贵了”。却见房遗爱直接掏出一两银子:“给我包三只‘鹊桥仙’,再挑五盏莲花盏。”“表叔!”卢承庆急得跺脚,“你疯了?二十文能买半石米!”“元夕一年才一次。”房遗爱将纸包塞进他怀里,“且不说这琉璃吹制工艺难得,单是这‘鹊桥仙’的巧思,便值这个价——再说了,”他眨眨眼,“明日拿去送给表姐妹们,省得她们总说我是‘铜臭商人’。”两人提着灯继续往前逛,忽闻前方传来喧闹。绕过街角,竟见个擂台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台上站着个红衣女子,腰间悬着九节鞭,正在表演“火树银花”:但见她挥鞭击打火折子,数十颗火星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绽开如金色牡丹。“好!”卢承庆跟着众人喝彩,“这是‘燕云十八骑’的后人吧?我听父亲说,当年她们祖上跟着平阳公主打过仗!”房遗爱注意到女子脚下踩着个青铜圆盘,边缘刻着齿轮纹路。他眯起眼——那圆盘竟与波斯人用来计算星象的“浑天仪”底座有几分相似。“承庆,”他低声道,“去替我买两斤蜂蜜来。”“啊?”卢承庆一脸茫然,“买蜂蜜做什么?”“别问,快去。”房遗爱塞给他五文钱,自己则挤到擂台前排,趁女子谢幕时扬声道:“姑娘这‘火树银花’固然绝妙,但若添些‘蜂蜡流星’,怕是更惊艳!”红衣女子挑眉:“哦?何谓‘蜂蜡流星’?”“用蜂蜡裹住硫磺粉末,再以蜂蜜调和粘剂,”房遗爱从袖中取出块碎银抛上台,“姑娘不妨试试——若成了,明日我再来打赏。”女子掂了掂银子,忽然展颜一笑:“有意思!公子可敢留个姓名?”“长安房遗爱。”他转身挤出人群,正撞见抱着蜂蜜罐气喘吁吁的卢承庆。“表叔你搞什么名堂?”少年抹了把汗,“难不成想把擂台炸了?”“炸不至于,”房遗爱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只是觉得这‘火树银花’虽美,却少了些烟火气——蜂蜡燃烧会有甜香,百姓闻着喜欢,自然肯多驻足。”卢承庆望着他眼中的光,忽然想起太学里先生讲过的“奇技淫巧”,到嘴边的话却变成:“表叔说的对,那女子若真能改良,说不定能多赚些打赏钱。”两人又逛了半个时辰,途经一处书肆时,卢承庆忽然拽住房遗爱的袖子:“表叔快看!是《考工记》新注!”只见书肆门口的梧桐树上挂着灯笼,灯下立着块木板,上面用朱砂写着“《考工记·陶人篇》笺注新书上市”。房遗爱心中一动,刚要抬脚进去,却听街角传来争执声。“你这泼皮!竟敢偷拿我的糖画!”卖糖画的老汉举着铜勺追出来,前面跑着个灰衣小乞儿,手里攥着支刚画好的“金蟾吐珠”。“抓住他!”围观人群中有人喊。小乞儿慌不择路,竟直直撞进房遗爱怀里。“找死!”房遗爱下意识伸手扶住,却见乞儿怀中掉出个布包,里面滚出半块硬饼、三支断簪,还有本边角磨破的《千家诗》。“对不住!”乞儿慌忙去捡书,手指冻得通红,“小的实在饿得慌......”卢承庆蹲下身,将手中的糖葫芦递过去:“先吃点东西吧。”乞儿盯着糖葫芦,喉咙动了动,却摇头:“不敢要,若被丐帮的人看见......”“丐帮?”房遗爱挑眉,“范阳也有丐帮?”“城西破庙里住着三十多个小叫花子,”乞儿低声道,“领头的疤脸哥说,今日若不偷够五文钱,就要打断我的腿......”卢承庆望向房遗爱,只见他蹲下身,用袖口替乞儿擦了擦脸上的污渍:“你叫什么名字?”“小的唤作小石头。”“小石头,”房遗爱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明日去安济酒楼找我——不,去卢府吧,就说房家二郎让你去后厨领些吃的。”“这......”小石头瞪大眼,“您是卢府的贵客?”“算是吧。”房遗爱将银子塞进他手里,“以后别偷东西了,若想学本事,明日只管来。”离开书肆时,卢承庆忽然开口:“表叔为何帮他?”“你觉得该帮吗?”少年思索片刻:“不该偷东西,但......若真要饿死了,又情有可原。”“这就对了,”房遗爱拍了拍他的肩,“这世间事哪有非黑即白?就像你读《盐铁论》,既知桑弘羊言利,也须知他治国有方——做生意亦是如此,既要赚银钱,也要留些余地。”亥时正,两人终于走到“九曲黄河灯阵”入口。只见数百盏红灯笼摆成九曲连环,入口处立着块木牌,上书“灯阵玄妙,误入者需唱曲方能出阵”。“还要唱曲?”卢承庆挠头,“我五音不全......”“怕什么?”房遗爱拽着他往里走,“大不了学狗叫——你瞧前面那对母子,不也进去了?”灯阵内果然错综复杂,每走几步便有岔路。卢承庆数着灯笼数目,忽然惊呼:“表叔!是三百六十盏灯!对应周天三百六十度!”“难怪叫‘黄河灯阵’,”房遗爱摸着灯笼架上的红绸,“这布局倒像行军布阵,若在中间设个指挥台,怕是能演兵。”正说着,前方忽然传来女子歌声:“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是《生查子》!”卢承庆眼睛一亮,“表叔快听,这是太学山长家的千金在唱!”房遗爱却注意到灯笼架下的木楔——每根木楔上都刻着tiny箭头,指向不同方向。他忽然拉住卢承庆,沿着箭头所指方向连走七步,竟一下到了阵眼处。“这......”卢承庆目瞪口呆,“表叔如何知道路径?”“木楔上的箭头,”房遗爱蹲下身指点,“每隔五盏灯便有一根,箭头所指正是生门方向——看来设阵的人懂些奇门遁甲。”话音未落,四周灯笼忽然齐明,照出阵中央的戏台。台上正演着《嫦娥奔月》,舞袖间有金粉飘落,台下百姓纷纷喝彩。“原来阵眼在此!”卢承庆兴奋地张望,“表叔你看,那嫦娥的广袖里藏着机关,金粉是从袖口的小孔撒出的!”房遗爱望着戏台上飘动的彩绸,忽然想起白天见到的琉璃灯“鹊桥仙”。他转头对卢承庆道:“承庆,明日你替我做件事——去请城西的老匠人来卢府,就说我想谈谈琉璃灯的生意。”“表叔又要做生意?”少年挑眉。“元夕这么好的商机,怎能错过?”房遗爱笑着指了指戏台,“你瞧这满场的人,哪个不是兜里装着银钱?再说了,”他眨眨眼,“若能把范阳的琉璃灯引进长安,说不定能赚个盆满钵满——到时候分你三成红利如何?”卢承庆正要开口,忽闻身后传来惊呼。两人转头望去,只见方才那个红衣女子站在灯阵入口,手中九节鞭正缠着串“蜂蜡流星”——每颗流星尾部都拖着金色光带,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成功了!”房遗爱低笑。女子忽然抬头,望向阵眼处的两人,扬鞭甩出颗流星。卢承庆慌忙后退,却见流星“啪”地在他们脚边炸开,溅起一片带着甜香的金色碎屑。“房公子!”女子的声音穿过灯阵,“这‘蜂蜡流星’算你一份!明日来擂台前取赏钱!”卢承庆看着脚边的金粉,忽然笑出声:“表叔,你这生意做得可真远,从长安做到范阳,如今连打把势卖艺的都成了你的主顾。”“生意嘛,”房遗爱掸了掸衣襟上的金粉,“就像这元夕的灯,一盏盏点起来,总能照亮整条街——走,咱们去吃碗元宵,明日还要忙呢。”正月十五的月亮升到中天时,两人终于回到卢府。门房打着哈欠迎上来,忽然指着房遗爱的腰间:“二公子,您的算盘佩饰......”房遗爱伸手一摸,腰间果然空了。他想起方才在灯阵里被小乞儿撞过,怕是那时掉了。“算了,”他摆摆手,“不过是个物件——承庆,明日你陪我去城西破庙一趟如何?”“去做什么?”“给小石头他们送些吃的,”房遗爱望着天上的圆月,“顺便瞧瞧,那破庙能不能改成个琉璃工坊——你说,用丐帮的小叫花子做学徒,会不会比酒楼伙计更听话?”卢承庆望着他眼中的光,忽然觉得这位表叔与太学里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全然不同。他想起白天在书肆看到的《考工记》,想起灯阵里的三百六十盏灯,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世间的“学问”,从来不止于书本。“表叔,”他忽然开口,“明日我带你去见个人——太学里有个同窗,父亲是范阳最大的窑主,或许能帮你找到烧制珐琅彩的法子。”房遗爱转头看他,少年的脸被月光镀上层柔光,眼中有星辰般的光在跳动。他忽然想起去年元夕,自己还在长安的酒楼上对着账本发愁,如今却能在范阳的月光下,与表弟谈论琉璃与窑火。“好,”他伸手拍了拍卢承庆的肩,“明日咱们先去破庙,再去会会那窑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谈不成生意,我可要赖在你房里蹭饭。”“表叔说笑了,”卢承庆笑道,“您可是安济酒楼的东家,随便卖几盏琉璃灯,便能买下半个范阳城。”“错了,”房遗爱望着远处尚未熄灭的灯阵,“生意不是这么算的——就像这元夕的灯,单靠一盏两盏亮不了整条街,得让家家户户都点上灯,这长安城才能亮如白昼。”卢承庆似懂非懂地点头。两人并肩走进二门时,忽闻后园传来笛声——是卢氏在吹《梅花落》。房遗爱摸了摸袖中的琉璃灯,忽然觉得这范阳的元夕,竟比长安的更暖些。“承庆,”他忽然想起什么,“明日去买些红纸,咱们给小石头他们写个‘聚贤社琉璃工坊’的牌子——虽说现在只有个破庙,但总有一天,这牌子会挂在长安城最热闹的街口。”少年望着他,忽然露出笑容:“好,我亲自去写——就用太学里最贵的朱砂墨!”元宵的香气从厨房飘来,远处的灯阵仍有人在唱曲。房遗爱摸了摸腰间空空的算盘佩饰,忽然笑了——有些东西丢了便丢了,毕竟,属于他的“算盘”,从来都在心里。这一夜的范阳月,终将照亮长安的晨霜。而那些在元夕灯影里埋下的种子,终将在春天的泥土里,长出最璀璨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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