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元夕灯谜照画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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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戌时三刻,范阳郡城的暮色被十万盏灯花揉碎。房遗爱立在卢府二门处,任由小厮将藏青锦袍的袖口细细熨帖,腰间新换的竹骨算盘佩饰随呼吸轻晃——那是卢承庆晨起时从书箱底翻出的旧物,竹节间还缠着半段褪色的红绳,据说是卢家先祖赴考时所用。

“表叔这一身,倒像是从太学斋房走出来的掌案先生。”卢承庆抱着纸灯从游廊转出来,月白棉袜底沾着零星雪粒,“若再配上这盏‘论语’灯,怕是要被墨玉姑娘误以为是酸腐书生。”他晃了晃手中灯笼,绢面上用隶书写着“学而不思则罔”,烛火透过薄绢,将字迹投在青砖上,像浮动的墨影。

房遗爱接过灯笼,指尖拂过绢面:“酸腐书生?你忘了昨日在灯阵里,是谁算出三百六十盏灯对应七十二候?”他挑眉看向少年,见其耳尖微微发红,不禁失笑,“走吧,莫让墨玉姑娘的灯谜等成了‘明日黄花’。”

两人踩着未化的残雪转出街角,得月楼的飞檐已在视野里铺展开来。三层画楼皆悬琉璃灯,百十个粉笺在夜风里轻颤,像栖在灯枝上的蝶。二楼栏杆前,墨玉姑娘的绿衫被烛火染成翡翠色,银簪子拨弄灯穗的声响,混着楼下人群的笑闹,织成一片暖融融的市井烟霞。

“那是墨玉姑娘新制的‘并蒂莲’灯。”卢承庆踮脚指向二楼中央,两盏相连的莲花灯正转出细碎金光,“听说灯油里掺了麝香,燃起来连蝴蝶都会绕梁三日——表叔瞧那灯穗,用的可是波斯进贡的金线。”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折扇开合声。“哟,这不是承庆贤弟吗?”珊瑚坠子撞在青石墙上,发出细碎脆响,卢承礼的白狐裘披风扫过雪地,在两人身后拖出蜿蜒痕迹,“太学的‘修身’课教完了?竟有闲心带商人逛勾栏?”

房遗爱转身时,恰好撞见卢承礼眼底一闪而过的妒意。这位三房公子的锦靴尖儿还沾着米铺的麸皮,想来是刚从账房出来——昨日卢方提及的“沙粮”事,此刻在月光下竟有了清晰轮廓。

“堂兄谬赞。”卢承庆拱手时,袖中露出半卷《盐铁论》,“今日元夕,我与表叔不过是来印证‘市井皆学问’的道理——倒是堂兄,米行的‘掺和’生意可曾歇手?范阳百姓的牙口,怕是比太学的策论更难应付吧?”

卢承礼的折扇“啪”地展开,扇面上“清慎勤”三字被攥得变了形:“商人之子果然善用诡辩!”他忽将扇子指向房遗爱的竹算盘,“听说你那酒楼用波斯金币做爆竹引信?哄骗百姓尚可,在我卢家面前,还是省省吧。”

房遗爱摸了摸算盘坠子,竹节硌着掌心生出暖意:“堂兄可知,这算盘每颗珠子都刻着《九章算术》的算诀?”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就像卢家米铺的账本,表面记的是‘五谷杂粮’,实则......”他直起身子,轻笑,“不过是个‘利’字罢了。”

卢承礼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小厮见状忙插话:“我家公子可是县试头名!岂会与铜臭之徒争辩!”

“县试头名?”房遗爱故作惊讶,“那正好——今日得月楼的灯谜会,不正是堂兄施展才学的好去处?”他指了指楼上的粉笺,“输的人嘛,就按范阳老规矩,绕着得月楼喊三声‘实心眼儿’如何?”

“比就比!”卢承礼的折扇敲在掌心,“若我赢了,你便脱了这身锦袍,光着膀子在雪地跪上三个时辰!”

此时墨玉姑娘轻摇团扇,站到二楼围栏中央。她今日换了茜素罗裙,腰间系着前日房遗爱送的“鹊桥仙”琉璃佩,灯光掠过她鬓角的珍珠钗,碎成一片银河:“今夜第一轮灯谜,以‘春’为魂,以‘灯’为骨——各位公子可上前揭笺,揭错者,罚酒三杯。”

卢承礼几乎是踉跄着冲上前,选中最艳的莲花灯,撕下笺纸时险些扯破:“‘三人同日来,喜见百花开’——这等俗谜也敢拿出来!”他扫了眼四周,朗声道,“三、人、日,合为‘春’字!”

楼下爆发出喝彩,小厮捧来的美酒在月光下泛着琥珀光。卢承庆却皱眉低语:“墨玉姑娘素日最厌俗套,这谜面必有蹊跷......”

“堂兄且慢。”房遗爱指了指笺纸右下角,那里有极小的朱印,“‘副谜’二字,堂兄竟没瞧见?”

卢承礼的笑容僵在脸上。墨玉姑娘轻咳一声:“卢公子好急的性子——本姑娘的灯谜,向来是‘镜中花,水中月’,主副相扣,方见真章。”

哄笑声中,卢承礼攥着笺纸后退半步,指缝间露出的粉笺已起了褶皱。房遗爱见状上前,从“比翼鸟”灯上取下另一张谜笺:“在下试试这盏——‘千里相逢春草生’。”

卢承庆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千’‘里’相逢为‘重’,春草生则添‘艹’,合为‘董’字!”

“承庆果然好才思。”房遗爱赞许地看他一眼,“不过‘春’字亦可扣‘木’——木与重合为‘種’,然谜面言‘草生’,故‘董’字为正解。”他转向墨玉,“只是不知副谜为何?”

墨玉的团扇掩住半张脸,眼中笑意流转:“房公子果然通透——千里相逢,取‘禾’与‘千’,草生则‘禾’上添‘艹’,副谜底乃‘秦’字是也。”

卢承礼“哼”了一声,折扇狠狠敲在廊柱上:“故弄玄虚!有本事出些正经灯谜!”

“堂兄既这么说,”房遗爱指了指楼上的“麒麟灯”,“那盏‘春夜无人赴前约’,堂兄可敢一试?”

卢承礼咬咬牙,大步上前揭下笺纸。春夜无人,“春”字去“日”剩“三”;赴前约,“约”字取“纟”——他在心里默念,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纾’字。”房遗爱替他解了围,“‘前约’者,‘约’之偏旁也;‘三’与‘纟’相合,正是‘纾’字。堂兄可曾想过,灯谜如棋局,落子需看全盘?”

墨玉拍手称妙,命丫鬟取来蜜渍金桔:“房公子连破三谜,且窥破双底,不知可愿挑战本楼的‘压轴谜’?”她轻挥衣袖,三楼垂下巨幅画卷,七贤姿态各异,连衣襟褶皱都染着松烟墨香。

“打《诗经》三字,”她笑道,“公子请看——”

卢承礼盯着画卷,忽然拔高声音:“这分明是考校画工!我等书生,岂会猜这等......”

“堂兄且稍安勿躁。”房遗爱打断他,目光落在王戎手中的算筹上,“七贤者,各有所喻:嵇康琴,阮咸琵琶,此为‘琴瑟’;山涛执麈尾,‘御’者,执也——合起来,可是‘琴瑟在御’?”

墨玉的团扇“啪”地展开,露出扇面题字:“正是!《郑风?女曰鸡鸣》有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房公子竟能从器物中解出诗意,当真是‘商骨文心’!”

卢承礼的脸色比雪还白,忽然指着二楼角落的白灯笼:“那盏为何无人揭?莫不是藏着简单谜底?”

墨玉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指尖紧紧攥住栏杆:“那是......家母所出灯谜,至今无人解出......”

房遗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白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笺纸上的字迹虽已泛黄,却力透纸背:“‘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表叔莫揭!”卢承庆拽住他衣袖,“墨玉姑娘说,她母亲当年投河而亡,这灯谜......”

“啪!”卢承礼已撕下笺纸,甩着胳膊道:“雨打不灭,风吹更明,除了‘火’还能是什么?”

墨玉猛然转身,翡翠耳坠划过脸颊,在月光下划出一道血痕般的光。二楼传来瓷器碎裂声,不知哪个姑娘失手摔了茶盏。

“错了!”房遗爱抢步上前,声音里带着罕见的严厉,“雨打灯难灭,因灯在水中;风吹色更明,乃光映波心——谜底是‘渔火’!”

卢承礼梗着脖子道:“渔火也是火!你不过是想讨好这......”

“啪!”清脆的耳光声惊飞檐下寒雀。墨玉不知何时已站在卢承礼面前,眼中燃着怒火:“我娘临终前说,若有人解出此谜,便是她在天有灵——你却拿‘火’字亵渎她!可知她投河前,最怕的便是‘火’?”

卢承礼捂着脸后退,小厮忙掏出金疮药,却被他一把挥开。房遗爱见状,从袖中取出随身带的伤药散:“姑娘莫动气......”

“不必了。”墨玉抹了把泪,从怀中掏出锦盒,“这是母亲的陪嫁,烦请房公子收下——她若知道,这灯谜终是被懂‘光’的人解了,定会欢喜。”

锦盒打开,里面是支琉璃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花瓣间还凝着些许水渍般的纹路。房遗爱正要推辞,忽闻更夫打更声从远处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心中一凛,猛地想起昨日遗失的算盘佩饰。“承庆,”他将锦盒塞给少年,“你替我送墨玉姑娘回楼,我去去就来!”

“表叔去哪?”卢承庆的声音被夜风扯散,房遗爱已拐过街角,直奔昨日灯阵所在。

巷口暗影里,小石头举着油纸包跌跌撞撞跑出来:“房公子!您的算盘!”

接过算盘的瞬间,房遗爱忽然想起方才墨玉说的“光”。他蹲下身,将锦盒里的碎银倒进小石头掌心:“明日去卢府后厨找刘嬷嬷,她会安排你们做工——做灯笼,做琉璃盏,就像这算盘珠子,总要在光里才打得响。”

小石头攥着银子,鼻尖冻得通红:“房公子......您真要教我们做手艺?”

“自然。”房遗爱替他理了理破旧的衣领,“这世上的光有很多种,有读书人的‘孔孟之光’,也有手艺人的‘锔瓷之光’——你们只管学,将来自有你们的一片天。”

目送小石头蹦跳着消失在雪夜里,房遗爱转身看见卢承庆站在巷口,手中白灯笼的光映着他的脸,像浸在牛乳里的玉。

“表叔,”少年递过灯笼,“墨玉姑娘说,这盏灯叫‘永光’——她说,您解的不是灯谜,是人心。”

灯笼上的小字在烛火下明明灭灭:“若得解此谜,必是有情人。”房遗爱摸着算盘上的竹节,忽然想起母亲卢氏昨夜在灯下缝补他衣襟时,针尖挑断线头的轻响。

“承庆,”他望着远处得月楼的灯火,“明日回长安前,咱们去趟城西破庙——我想看看,那些孩子住的地方,能不能照进些光。”

“早已让人收拾了。”卢承庆晃了晃手中的账本,“昨日您与李绩老帅讨论的‘琉璃工坊’章程,我已抄了三份——表叔可知,太学里最会做木工的同窗,今日主动说要替咱们设计灯笼模具?”

房遗爱挑眉:“哦?不是说‘君子不器’吗?”

“他说,”卢承庆的耳尖又红了,“若能做出照亮天下的灯,‘器’又何妨?”

两人相视而笑,并肩往得月楼走。此时画楼上已换了新的灯谜,墨玉姑娘的琴声混着人声传来,唱的是《青玉案?元夕》。房遗爱的竹算盘随着步伐轻响,竟与琴韵合了节拍,惊起路边檐角的残雪,落在灯笼绢面上,像撒了把碎钻。

“表叔快看!”卢承庆忽然指着夜空,数十盏孔明灯正扶摇直上,最显眼的那盏上,“安济”二字被火光照得透亮,“聚贤社”的“贤”字虽写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少年人的倔强。

“会飞很高的。”房遗爱低声道,像是说给少年,又像是说给这漫天灯火,“就像这算盘珠子,看似被框在木架里,实则能算出天地乾坤——承庆,你记住,这世上的‘光’,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一点点凿出来的。”

卢承庆望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太学里那幅《商君书》石刻——此刻的房遗爱,眼中有比金石更亮的光。他摸了摸袖中的《盐铁论》,忽然明白:原来“义”与“利”从来不是水火不容,就像这元夕的灯,既照亮了街巷,也温暖了人心。

画楼里传来新的谜面:“‘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打一字——”

“是‘慧’字!”房遗爱笑着拽着卢承庆往人群里钻,竹算盘在腰间轻晃,惊起满地灯影。这一夜的范阳雪,终将在黎明前化尽,而那些在灯谜会上结下的缘,那些在雪地里许下的愿,终将随着孔明灯,升上万里晴空,成为照亮未来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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