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归途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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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八辰时,范阳卢府的马车碾过结霜的青石板。卢氏掀开窗帘,最后望了眼门廊下的红梅——枝头已冒出新芽,像极了二十年前她嫁入房府时,长安朱雀大街的柳色。“娘,别看了,再看就要误了申时的城门。”房遗爱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目光扫过车窗外的卢承庆。少年骑在枣红马上,腰间别着新得的算筹袋,正与小石头说着什么,后者捧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卢府后厨给的糖糕。“承庆这孩子,到底是书生底子。”卢氏轻声道,“你瞧他握缰绳的手势,竟像在握毛笔。”房遗爱轻笑:“放心吧,等回了长安,每日让他跟着处默练骑射——不出三月,准能把书生气磨掉。”他指了指车角的木箱,“这次带的琉璃灯坯都用稻草垫着,还有李绩老帅给的神火飞鸦改良图,丢不了。”马车行至幽州城郊时,日头已爬至中天。卢承庆策马靠近车窗:“表叔,前方有片松树林,不如在此歇脚?我瞧着林子里有处破庙,正好避避风。”“听你的。”房遗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瞥见小石头正从马背上往下搬水囊,灰扑扑的脸被风吹得通红。他伸手替少年整理歪了的帽檐:“冷不冷?到破庙里生堆火,把馒头热一热。”“不冷!”小石头仰起脸,兜里的琉璃珠随动作轻响——那是昨日墨玉姑娘送的灯谜彩头,“房公子,等回了长安,我真能去琉璃工坊做工吗?”“自然。”房遗爱从怀里掏出块茯苓饼掰碎递给他,“不过先说好,头三个月只管学吹琉璃,不许碰窑火——等你能把灯穗捏得比墨玉姑娘的金盏还细,再教你配釉料。”卢承庆牵着马进了松林,忽闻远处传来马蹄声。他皱眉望向官道方向,只见三骑快马正扬尘而来,为首那人披着黑色风氅,腰间悬着弯刀,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表叔!”他急忙转身,“像是马匪!”房遗爱心头一紧,伸手按在腰间短剑上。自武德年间以来,幽州道虽已肃清大股匪患,但零散马匪仍时有出没。他迅速扫过四周:松林可暂避,但马车目标太大,唯有退入破庙据守。“娘,您带承庆和小石头先进庙!”他低声道,“我去牵马!”卢氏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却仍稳住声线:“小心。”她转身时,袖中掉出个锦囊——那是卢方昨日硬塞给她的护身符,上面绣着《般若心经》。房遗爱刚抓住马缰,便见三骑已至林边。为首的刀疤脸勒住马,目光在马车上打转:“哟,是富贵人家的车!弟兄们,今年的压岁钱有着落了!”“大胆!”卢承庆挺身而出,“我乃太学学子,你们敢动我?”“太学?”刀疤脸大笑,“老子当年在瓦岗寨时,宰的就是你们这些酸丁!”他挥刀砍来,却听“当”的一声,房遗爱的短剑已架住刀锋。“承庆!带他们进庙!”房遗爱反手一剑刺向对方马腹,惊得坐骑人立而起。刀疤脸慌忙后退,却见第二骑已从侧翼包抄,手中长鞭劈头盖脸砸来。“表叔小心!”卢承庆捡起块石头砸去,却被第三骑用弯刀挡开。小石头躲在树后,忽然想起昨日房遗爱教的“蜂蜡流星”——他慌忙翻开包裹,将蜜渍金蟾糖画捏碎,混着随身带的硫磺粉搓成球,趁乱扔向匪首。“什么东西?”刀疤脸惊觉眼前闪过金光,紧接着闻到甜香——不等他反应,“砰”的一声,硫磺球在他脚边炸开,溅起的火星烧着了马鬃。“着火了!”匪众大乱。房遗爱趁机拽着卢承庆往破庙跑,却见庙门忽然打开,一道青影闪过,紧接着传来兵器相撞声。“别动。”少年的声音从庙内传来,带着几分青涩的严厉。房遗爱抬头,见一名身着粗布短打的少年站在庙门后,手中握着根断戟,指尖还缠着渗血的布条。“你是谁?”卢承庆惊呼,“为何藏在庙里?”少年抬头,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左眼角有道新鲜的伤痕:“路过的。”他简短回答,目光扫过房遗爱的短剑,“用剑的手法太乱,该先学步法。”刀疤脸见对方只是个少年,顿时狞笑:“小崽子也敢管闲事?弟兄们,先宰了他!”房遗爱还未及反应,便见少年挥戟如风,断戟的尖端竟擦着马匪的咽喉划过,带起一片血花。他动作虽利落,却透着几分生涩,显然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厮杀。“小心!”房遗爱惊呼,见另一匪众举刀砍向少年后背,急忙掷出手中短剑,堪堪挡开攻势。少年趁机转身,断戟横扫,将对方扫落马下。刀疤脸见状不妙,拨转马头就跑。少年想要追赶,却因脚步不稳险些摔倒。房遗爱忙扶住他,这才发现少年的裤腿已被鲜血浸透:“你受伤了!”少年皱眉推开他:“小伤。”他低头擦拭断戟上的血,忽然注意到房遗爱腰间的算盘佩饰,“商人?”“房遗爱,安济酒楼东家。”房遗爱迅速撕下袖中布条替他包扎伤口,“多谢壮士相助,不知壮士如何称呼?”少年避开他的目光,盯着远处的官道:“薛礼。”房遗爱大吃一惊,这不是后世礼三箭定天山的大名鼎鼎的薛仁贵吗。一定要留住此人“薛壮士为何在此?”卢氏从庙中走出,见状忙示意丫鬟取出金疮药。薛礼垂眸盯着卢氏手中的药瓶,喉结微动:“家中遭灾,去长安投亲。”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石头身上,“那孩子用的是什么?为何有甜香?”“是蜜渍糖画混着硫磺粉。”房遗爱替他敷上药,“本是哄孩子的玩意儿,没想到派上了用场。”薛礼挑眉:“用甜香惑敌,倒是clever。”他忽然注意到卢承庆腰间的算筹袋,“你是太学生?”“是。”卢承庆忙拱手,“不知薛壮士可曾读过《孙子兵法》?方才那招‘声东击西’......”“没读过。”薛礼打断他,挣扎着站起身,“断戟是从死人堆里捡的。”众人闻言皆沉默。卢氏望着少年染血的衣袖,忽然想起房遗爱幼时在战乱中走失的模样,心中一软:“薛壮士若不嫌弃,可随我们回长安——我房家在朱雀大街有间空宅,权当歇脚之处。”薛礼抬头,目光扫过马车两侧的“安济”车旗,忽然轻笑:“商人的恩情,要怎么还?”“无需还。”房遗爱替他牵过马,“若壮士日后想做工,安济酒楼的后厨或琉璃工坊,随你挑。”薛礼盯着他眼底的诚恳,忽然伸手接过缰绳:“我要吃肉。”他跨上马背,断戟在马鞍上磕出清响,“还要喝酒。”卢承庆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表叔,他......真的只是个路人?”“是不是路人不重要。”房遗爱替母亲重新坐进马车,“重要的是,他救了我们。”他望向松树林外的官道,“再说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生的壮士?不过是被命运逼上绝路的普通人罢了。”午后的阳光穿过松林,在雪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小石头蹲在火堆旁,将最后一块糖糕掰成两半,递给薛礼:“薛大哥,吃甜的伤口好得快。”薛礼挑眉接过,指尖触到少年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笔或做工留下的痕迹。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时,在田里握着锄头的模样。“谢了。”他低声道,咬下糖糕的瞬间,甜香混着血腥气在舌尖炸开。他抬头望向房遗爱,见其正与卢氏说话,袖口露出的金疮药布条被风吹得轻晃。“房公子为何帮我?”他忽然开口。“为何不帮?”房遗爱反问,“你救了我们,我们帮你,这是生意场上最基本的‘公平’。”“生意场?”薛礼轻笑,“我以为商人只讲利益。”“利益之外,也要讲人心。”房遗爱从怀中掏出块琉璃佩饰递给他,“这是范阳的‘平安佩’,送给壮士——愿你此去长安,平安顺遂。”薛礼捏着琉璃佩,感受着掌心的温热。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碎银,也是这般带着体温。“谢了。”他将佩饰挂在断戟上,“若到了长安混不下去,我便去你那酒楼当个跑堂。”“随时欢迎。”房遗爱笑道,“不过依我看,壮士将来必成大器——这断戟,怕是要换成横刀的。”薛礼望着远处的雪山,断戟上的琉璃佩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纹。他忽然觉得,或许这长安城,真的值得一走。酉时初,众人重新上路。薛礼骑在最前方,粗布短打被风扬起,露出腰间新系的琉璃佩。卢承庆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表叔,他的断戟耍得虽好,却少了些章法。”“所以才要带他回长安。”房遗爱替母亲调整好靠垫,“你不是说太学里有个骑射教头很厉害吗?明日便带薛壮士去拜见——就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卢氏忽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传来:“遗爱,你长大了。”她望着儿子鬓角的碎发,想起他幼时偷翻《商君书》的模样,忽然明白——有些路,注定要他自己走;有些光,注定要他自己点亮。马车轱辘声碾碎残雪,松林渐远。小石头趴在车窗上,望着薛礼腰间的琉璃佩出神:“房公子,薛大哥的断戟能卖多少钱?”“胡闹!”房遗爱轻敲他的头,“那是壮士的兵器,岂能论价?”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琉璃珠递过去,“不过你若好好学手艺,将来或许能做出比断戟还漂亮的琉璃兵器——到时候,送薛大哥一副如何?”“真的?”小石头眼睛一亮,“那我要做镶宝石的!”车厢里传来轻笑,卢氏望着儿子与少年们交谈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归途的风雪,竟比来时更暖。她摸了摸袖中的护身符,忽然明白:所谓“平安”,从来不是避开险难,而是有人与你共赴险难。申时三刻,幽州城门在望。薛礼勒住马,转头望向房遗爱:“进了这城门,便是长安的地界?”“过了涿州,便是长安。”房遗爱望着暮色中的城楼,“壮士可曾想过,到了长安后做什么?”薛礼摸了摸断戟上的琉璃佩,忽然轻笑:“先吃饱饭,再学些真本事——说不定哪天,能在战场上挣个功名。”房遗爱大笑,扬鞭催马:“好!等你当了将军,我便让琉璃工坊做一批‘将军牌’琉璃灯,包管卖得火爆!”“你这商人,”薛礼摇头失笑,“连打仗都要算进项?”“自然。”房遗爱眼中泛起光,“这天下的生意,从来不止于市井——等你到了长安便知,这世上最赚钱的‘买卖’,是人心。”卢承庆望着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人,忽然想起太学里的《商君书》注疏——此刻的房遗爱,竟比书中写的“治世能臣”更鲜活。他摸了摸袖中的算筹,忽然明白:原来“义”与“利”的天平,从来不是靠书本平衡,而是靠脚下的路,靠眼前的人。暮色渐浓时,车队终于驶入涿州。城门口的灯笼次第亮起,照得“安济”二字的车旗格外醒目。小石头趴在车窗上打哈欠,忽然指着远处的星空:“房公子,你说长安的元夕,是不是也有这么多灯?”“比这还多。”房遗爱替他掖好被子,“等你到了长安,每年元夕都能去看——而且咱们的琉璃灯,会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卢氏望着儿子眼中的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她初到长安时,也是这般望着朱雀大街的灯火,心中满是憧憬。如今,她的儿子正带着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这盛世里,走出一条属于他们的路。车轮碾过涿州的青石板,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房遗爱摸着腰间的算盘佩饰,忽然笑了。他知道,属于房遗爱的“火”,早已在范阳的元夕里点燃,此刻正随着这车队,向长安蔓延而去。而那些在归途上结下的缘,终将在长安的春风里,长成遮天蔽日的树。这一路的风雪,终会成为明日的谈资;而那些在劫影里种下的光,终将在时光的长河里,照亮整个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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