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废亭的地道里,每一滴坠落的血珠都敲打着死寂。沈清辞蜷在冰冷湿滑的石阶转角,后背紧贴着散发腥气的石壁,屏住呼吸。距离她三步之外,裴砚庞大的身躯倒在血泊里,暗红的血液蜿蜒至她脚边,粘稠的温热感如同蛇的亲吻。
他早已彻底昏迷。一身破碎玄甲大半浸在血污里,那支洞穿肩胛的弩箭箭杆还露在外面,被墨发散乱遮掩的脸侧惨白如金箔,唇瓣因失血透出一股死气的青灰。每一次艰难而破碎的呼吸,都让身下血泊漾开微弱的涟漪。
九重丧钟的嗡鸣穿透厚重的地层和大雨,一声接一声,敲在沈清辞紧绷的神经上。钟声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如同某种诡异指令在宫城上空流淌。太子妃……是真的薨了?还是仅仅流产?钟声的层数,传递着截然不同的皇室凶讯,而她分不清!
恐惧与恨意在她的胸腔里冰冷地搅动。这瘫在她面前,曾经掌控她生死的修罗,此刻比最孱弱的羔羊更不堪一击。指尖微微动了一下,袖中那柄刚在地宫拾起的、淬毒的森白骨刺冰冷硌人——只要一下,贯穿他毫无防备的心口,所有欺辱、囚禁、替身的屈辱都将终结……包括他血脉深处那令人战栗的秘密!
冰冷的杀意凝成实质,连雨雾都似乎为之冻结。
“喀哒……”
一声轻得如同尘埃落地的细微机簧声,突然从裴砚身下那片浓稠的暗红血泊中传来!
沈清辞目光瞬间下移。就在裴砚垂落的左手边,浸在血水中的石面,那些被血水短暂浸润的石块缝隙里,极快、极细地亮起了一条条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银丝!银丝彼此交错纠缠,如同活物般蠕动着,瞬息勾勒出一幅比地道入口时所见更为精微、完整的璇玑图残像!更诡异的是,这幅血丝构成的图案核心,那象征阵眼的奇异符号,竟在缓缓旋转……像指针般剧烈地颤动着……最终,死死地、带着某种无声的嘶鸣,指向地道外皇城中心——太子府的方向!
沈清辞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爪狠狠攥紧!璇玑残图……在裴砚的血中活过来了!它在示警!血在共鸣!它是指引,更是陷阱!是谁能引动这血脉相连的凶阵?!
地道的腥风里,骤然混入一丝极幽微、近乎被血腥掩盖的异香。清冷、寡淡,如同月夜昙花一息而过,是苏菀身上独有的味道!沈清辞全身的寒毛瞬间炸开!她猛地看向地道入口——那残亭废墟被垂落的藤蔓和倾倒的断柱遮挡,一片狼藉。但就在那片黑暗深处,几片沾在石壁苔藓上的雨水……竟凝成了一只只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幽蓝蝴蝶虚影!一闪,便溃散在湿冷的空气中。它们正无声地向着这条地道深处蔓延、查探!
苏菀!她不仅在附近,她的力量正在像瘟疫一样侵蚀着每一寸空间,她的机关毒蝶甚至能附在雨水上追踪至此!地道已不再安全!
几乎是同时,昏迷中的裴砚猛地痉挛了一下,眉心那道狰狞的伤口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渗出更多的污血,嘴里逸出一声模糊却充满痛楚和混乱的低吟:“母妃……别锁……金笼……”
“金笼”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沈清辞的杀意。母亲的绝望呼喊,祠堂传说中血泪的长明灯,她背上灼痛的火焰胎记……所有的碎片都在裴砚这无意识的两个字里撞击、轰鸣!这血泊中的残图,这生死一线的裴砚,就是一把通向更黑暗过往和更巨大危险的钥匙!不能杀他!至少……现在不能!
“轰隆隆——”
地面猛地一震!地道上方传来土石倾轧碎裂的巨响!残亭废墟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崩塌,巨大的土石如洪流般砸下,瞬间掩埋了大半个地道入口!激起的尘埃混合着浑浊的雨水泥浆扑进来,呛得沈清辞眼前一黑。最后一线微光也消失了,她和裴砚被彻底封死在这充满血腥和死亡的黑暗地穴!
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灌入四肢百骸。
“叮铃——叮铃铃……”
极其微弱、如同金铃碎响的轻鸣,突然在她怀中贴身之处响起。沈清辞浑身一僵,颤抖的手摸索向怀中夹层最深处——那里藏着母亲留下的半截断锁。此刻,这冰冷的金属正在她掌心兀自颤动!一股奇异的灼热感透过断锁冰冷的青铜刺入她的肌肤!锁体表面那些细密繁复的阴刻璇玑云纹,竟像被唤醒般,一丝极其微弱幽微的暖白色光晕从中渗出!
不!这不是发光!是共鸣!这沉寂多年、被视为遗物的断锁,竟因身处险境或某种血脉感应而……活了!它感应到了什么?!
沈清辞的指尖顺着锁身奇特的弧度摩挲到断裂处,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般闪过母亲临终前扭曲的手势——那不止是塞给她东西,更像是在反复划着一个残缺的符号……一个指向!她的指尖猛地顿在断锁那粗糙的断口处。冰冷!异常冰冷!但这冰冷深处,有一缕仿佛被遗忘的暖意正挣扎着要透出!断口处几个看似毫无意义的凸起划痕似乎隐隐构成半个……指引的箭头?
活下去!离开这里!线索就在外面!去找到和断锁共鸣的东西!
沈清辞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腥咸瞬间压下翻涌的恐惧。她几乎是爬着,来到裴砚身边。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让她窒息。她伸出依旧颤抖的手,避开那最狰狞的箭伤,在他沾满污泥和血水的破碎玄甲上摸索。坚硬冰冷,破裂的边缘像野兽的獠牙。终于,在他左侧腰腹没有被甲片覆盖的里衣破口处,她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的小小凸起。是令牌。
她咬牙扯下那枚浸透血污的玄铁令牌,入手沉重冰寒。令牌正面是一只缠绕着锁链的狞兽头颅,背面是两个铁画银钩的字——裴砚!这是他的印信,能调动禁军,是他身份的象征!
冰冷的玄铁令牌紧攥在手心,沈清辞最后看了一眼倒在血污中人事不省的裴砚,眼底最后一点犹豫彻底冻碎,只余一片玉石俱焚的冰冷决然。她将母亲的那截断锁紧握在左手,裴砚的令牌攥在右手,猛地转身,如同一只濒死的幼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地道深处更浓的黑暗跌跌撞撞冲去!
沈清辞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地道时而逼仄仅容侧身,时而如空旷洞窟。她右肩后的火焰胎记在剧烈奔跑中如同被点燃,灼痛一阵高过一阵,每一次灼热都像有钩子在狠狠刮擦心脏。汗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被碎石划得褴褛的寝衣,粘腻冰冷。手中的半截断锁,那微弱的暖白光晕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路标,忽强忽弱地闪烁着,牵引着她狼狈地在黑暗中摸索、撞击、摔倒,膝盖和手臂被尖锐石棱划破无数道口子。
终于,前方传来潮湿空气大量流动的气息,不再是纯粹的岩石和腐土,而是水腥气!还有隐约的光!那不是月光,是一种人工火把发出的、摇晃不定的暖黄光芒!
她扑到光芒尽头——那是一堵粗糙的石墙,墙壁下方半人高处,赫然被开凿出一个狭长的水沟豁口!水沟外似乎是某处庭院的湖石驳岸内侧。水流不算湍急,冰冷浑浊,带着浓厚的淤泥味。光芒和人声正从豁口外的水面之上传来!
豁口狭窄得几乎连孩童都难以钻过。绝望再次涌起。就在这时,手中的断锁猛地炽热!那光芒前所未有的明亮,如同烧红的烙铁!光芒所及之处,石壁一角隐藏的凸起机关石钮在光晕下显出极其黯淡的轮廓!
没有时间思考!沈清辞几乎是扑过去,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将手中的断锁朝着那个机关石钮撞去!
“咔哒!”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紧接着是沉重的石板摩擦声!
豁口上方紧贴水面的位置,一块看似与整个石壁浑然一体、布满苔藓的青石板,竟向内部无声滑开半尺,露出一个仅能匍匐爬过的细小通道!通道内的空气腥冷依旧,却直通外界!
生的希望如同火焰点燃!沈清辞毫不犹豫地伏下身,不顾冰冷的污水浸透全身,抓着断锁和令牌,从那个狭窄的石板通道中奋力向外爬去!
冰凉刺骨的湖水瞬间包裹了她,她屏住呼吸,奋力扑腾几下,破水而出!夜雨冰冷地砸在脸上。这是一个小小的、极为僻静的莲池角落,位于一片高大的太湖石假山腹地缝隙之中,池水与不远处的宫墙相接。湖石上方更高处,被树木枝叶遮挡的亭台上,几支火把的光亮正是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火光映照出亭台内晃动的人影,穿着宫中内侍和禁军的服饰!
“……裴夫人何在!东宫侍令有旨!太子妃殿下难产崩逝!陛下有急旨!着即召裴将军裴砚及夫人沈氏,即刻入宫觐见!若有延误,按……按谋逆论处!”一个尖利却带着明显惶恐颤抖的公鸭嗓音,在风雨亭台中嘶喊着。
莲池的冰冷污水中,沈清辞死死攥着那枚冰冷沉重的“裴砚”令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雨水顺着她脸上泥泞的血迹滑落。太子妃真的死了……而那道急召她和裴砚入宫的旨意,字字句句,都透着淬骨的杀机!
她艰难地爬到湖石边一块干燥的避雨凹处,蜷缩着冰冷湿透的身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佩刀禁卫举着火把绕过太湖石,雨水浇打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映照着火光,一片肃杀。火光掠过她藏身的石缝,她将自己埋进湖石最深的阴影里。
脚步从很近的地方过去了。
心跳如同战鼓在胸腔里狂擂,几欲炸开。沈清辞将脸深深埋进膝头湿透的衣料,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太子妃薨逝……皇宫此刻必是天罗地网,步步杀机。裴砚生死未卜被困地道,苏菀的机关毒蝶随时可能追命而来……而她手中只有一枚代表裴砚的令牌,和半截指引方向不明的断锁……还有……那个无法抛下的、浑身是血、身负绝大秘密的裴砚!她该怎么办?独自入宫?九死一生!弃他而去?苏菀立刻就会找到他……或者,更糟的势力……那时不仅是裴砚的死期,她沈清辞一个“替嫁新娘”和那些璇玑图的秘密,也将被彻底抹除!
冰寒刺骨,恐惧噬心。就在她绝望如同沉入无底寒潭的瞬间,怀中紧贴胸口处,那半截一直散发着微弱暖白光芒的断锁……光芒骤然稳定了下来!锁身上的璇玑云纹如同被拂去尘埃的星图,极其微弱但清晰地亮起一个指向!那光芒,微弱却执着地牵引着她的感知……方向——竟隐隐指向太子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