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朱门在身后吱呀合拢时,苏砚的鞋尖还浸在水洼里。
雨不知何时停了,青石板上的积水映着檐角残灯,像撒了把碎银。
她摸了摸怀里的账册,纸页被雨水洇得发皱,却还滚烫——那是她用半条命从司正暗格里抢来的,此刻正贴着心口,烫得她眼眶发酸。
松墨香就是这时候漫过来的。
像春夜沾了露的墨锭,混着极淡的铁锈味,从巷口穿堂风里钻出来。
苏砚的后颈瞬间绷成弓弦——三日前替司正整理旧案时,赵衡来送新抄的《盐铁论》,袖角擦过她手背时,也是这股味道。
她装作理鬓角,指尖轻轻勾住发间银簪,转身时却只看见墙头上一枝枯梅在风里晃,枝桠尖挑着片带血的银簪头,红得刺眼。
好个影卫的手段。她低笑一声,声音裹着夜露的凉。
方才在司正房里,那匣透骨钉尾的影字还烙在她视网膜上,此刻连监视的手法都带着隐卫特有的干净利落——不追不赶,只像块磁石,若即若离地吸着。
她沿着司籍局后巷慢走,鞋跟故意碾过青石板的缝隙。
走到第三块砖时,袖中半块封泥咔地嵌进砖缝——封泥上的影字是方才从透骨钉匣上抠的,若真有人盯着,这痕迹足够钓条鱼上来。
暗巷深处传来哗啦一声,像书页被风掀开。
苏砚脚步微顿。
雨停后的巷子里浮着潮霉味,那声翻书声却清清爽爽,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
她抬头望去,青砖墙上斜倚着个青衫书生,腰间玉佩坠着缠枝莲纹,在月光下泛着玉的温凉。
他手里捧着本《盐铁论》,书脊磨损的痕迹与司正书房那本一模一样——三日前她替司正誊抄旧案,恰好替那本书换过封皮。
这雨下得人闷。苏砚突然捂住嘴咳嗽,喉间腥甜涌上来,混着参渣碎在帕子里。
她踉跄两步,青衫书生已快步上前,帕子递到半途又顿住,指节在雨气里泛白:姑娘可是染了风寒?
帕子是月白绫子,边缘绣着极小的云纹。
苏砚借着接帕子的力道,袖中铜钱悄悄抵住他腕骨。
铁锈味突然浓了——是禁军刀鞘常年浸油的味道,混着点苦杏仁香,像极了隐卫常用的止血散。
她指尖微颤,装作踉跄撞向砖墙,砖缝里的封泥在掌心碎成齑粉——方才嵌进去时,她特意在封泥里混了司籍局独有的金箔,若有人动过,指尖该沾着细碎的金光。
书生的手在半空悬了一瞬,又垂下去:姑娘当心。
当心什么?苏砚突然攥住他的袖角。
绫子下的肌肉绷得像弓弦,当心有人跟着?
还是当心有人藏着《影卫余孽》的账册?
书生的瞳孔缩了缩。
月光恰好漫过他腰间玉佩,玉坠撞在青砖上发出清响,阴影里,他腰封上暗绣的影字被月光切开一道棱——是隐卫独有的金线绣法,每笔都带着杀招的弧度。
裴影督好雅兴。苏砚松开手,退后两步靠在墙上。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下撞着怀里的账册,深夜扮文人读《盐铁论》,莫不是想学苏家的文牍手段?
青衫书生终于抬头。
他眉骨很高,眼尾压着道淡疤,在月光下像道刀刻的痕。
方才还温驯的眉眼突然冷下来,像被掀开盖子的刀匣:苏典簿好手段,绕三条街引我出来,就为说这个?
不然呢?苏砚摸出怀里染血的参渣,司正的毒参混着隐卫的透骨钉,您说我该先查药商,还是先查......她指了指他腰封的影字,查监视罪臣之女的影督?
书生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去碰腰间的玉佩。
他盯着苏砚发间的银簪——那簪头断了半截,断口还沾着暗红的血,你方才在司正房里,撞开药柜时...
撞开药柜时,我看见暗格里的账册。苏砚替他说完,封皮上写着影卫余孽,和您腰封的影字,倒像是一对。
巷口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墙头枯梅又晃了晃。
书生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玉佩,玉坠上的缠枝莲被雨水洗得发亮:苏典簿既然查得这么清楚,该知道隐卫只听一人令。
圣上。苏砚接口,所以裴影督今夜跟着我,是替圣上查司正的案子?
还是替圣上......她顿了顿,查苏承的旧案?
书生没说话。
他转身时,青衫下摆扫过她脚边的水洼,溅起的水珠落进她鞋里,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等她再抬头,巷子里只剩那本《盐铁论》摊在地上,书页被风翻到刑德二柄那章,墨迹未干的批注里,有半行小字:影不追月,月自照影。
苏砚蹲下身捡起书,指腹擦过批注的字迹——是司正的笔锋。
她突然笑了,把书塞进怀里。
雨又开始下了,细细的,沾在发梢像撒了把碎冰。
她摸出发间断簪,断口的血已经凝了,在月光下像颗红珊瑚。
明日该去茶楼买茶了。她对着墙根的积水理了理鬓角,碎发沾在脸上,听说西市的雨前龙井,最能泡出松墨香。
积水里的倒影突然晃了晃,她低头,看见断簪头正静静躺在青石板缝里,血渍被雨水晕开,像朵将开未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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