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鸾镜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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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宴当日卯时三刻,苏砚立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流云髻上那支素银簪,细弱的银尾在晨光里晃出一线碎光。

侍女阿青捧着青灰绣竹纹的裙裾要替她系上,被她抬手拦住。

换那身月白缠枝莲。她指尖抚过妆盒夹层,铜铃的凉意隔着木片渗出来,萧娘娘最爱看新人穿得素净,偏又要挑刺说寒酸——她抬眼对镜轻笑,我便顺了她的眼,省得她第一杯酒就拿衣饰发难。

阿青应了,刚要去取裙衫,院外传来清越的马蹄声。

苏砚耳尖微动,透过雕花窗看见裴烬的玄色马车停在影壁前,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裹着玄色暗纹锦的手臂,是裴烬在掀帘。

裴督主倒比约定的时辰早了半刻。阿青替她理好裙角,往常总说守时是隐卫的规矩,今日倒急了。

苏砚垂眸抚平裙上褶皱,掌心还攥着那枚铜铃。

昨夜裴烬替她收进妆盒时,指腹蹭过她耳后的温度还在,别再一个人冲的话也还在耳边。

她将铜铃塞进内襟暗袋,银链贴着心口,他向来沉得住气,今日急的...该是怕我等久了。

马车行至萧贵妃的栖鸾阁时,朱漆门扉已大敞。

萧贵妃穿湖蓝蹙金翟衣立在阶前,鬓边的东珠步摇随着她抬手指向苏砚的动作轻颤:裴夫人这是来赴宴,还是来奔丧?她指尖扫过苏砚的月白裙裾,我大楚新妇首赴贵宴,哪有穿得比守孝还素净的?

苏砚福身时垂落的袖角带起一缕沉水香:娘娘容禀。

妾身前日整理司籍局旧档,见贞观年间《内宴仪注》载,外命妇初谒内廷,宜素服示谨。她抬眼时眸中似有墨光流转,妾生怕逾矩,特令绣娘翻出这卷旧典对样裁的。

萧贵妃的指甲在翟衣上掐出细痕。

她原想借衣饰开第一刀,不想苏砚竟搬出《仪注》堵她的嘴。

边上伺候的宫娥忙捧来茶盏,她端起来抿了口,茶沫沾在唇上:到底是司籍局的典簿,连旧年黄历都翻得熟。她将茶盏往案上一磕,既懂规矩,便替我敬敬各位夫人——她指了指下首坐得东倒西歪的命妇,她们可都等急了。

酒过三巡,苏砚的酒盏始终只沾唇。

萧贵妃的眼尾扫过她身侧堆成小山的空盏,刚要开口,却见她扶着案几站起,广袖垂落时带翻了半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砖上洇开,像朵迟开的梅。

妾身近日整理卷宗,发现份旧年御史名录。她从袖中取出一卷青绢裹着的卷轴,原以为是误录,不想越看越心惊。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顿住。

她今日穿茜红织金袆衣,鬓边的点翠牡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待苏砚将卷轴捧至她案前,她指尖刚触到卷首的泥金签,镜湖旧案四个字便刺得她瞳孔微缩。

展开卷轴的瞬间,皇后的指尖在名录第三行韩述二字上重重一按。

那是她亲手下令从罪录里抹去的名字——韩述当年参劾过她的兄长,后来被安进镜湖逆党名单,却在处决前莫名失踪。

她强撑着将卷轴合上,茶盏盖碰在盏身上发出脆响:不过是旧档误录,何足挂齿?

可臣妾昨日听闻,有人正在销毁相关证据。苏砚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玉,就在西三所的柴房里。

话音未落,栖鸾阁的雕花门被砰地撞开。

裴烬着玄色飞鱼服立在门口,腰间的影督令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身后跟着十二名隐卫,最前面的影侍手里还提着个被反剪双臂的老宦官——正是司籍局的李掌礼,他怀里还沾着未烧尽的纸灰,脸上五道指痕新鲜得还在渗血。

陛下上月令臣彻查镜湖旧事。裴烬的声音像淬了霜的刀,臣派影侍守了三夜,今日总算抓了个正着。他抬手指向李掌礼怀里的纸灰,这老奴昨夜烧了七本罪录,其中一本的封皮,与苏典簿呈给娘娘的卷轴同纹。

皇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萧贵妃忙按住她要拍案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陛下今早还说要查旧案,此时动怒怕是落人口实。皇后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话咽了下去,面上却仍堆着笑:裴督主查案用心,倒是本宫疏忽了。

宴散时已近亥时。

裴烬的马车停在宫门外,车帘被夜风吹得翻卷。

苏砚掀帘进去,身上还沾着栖鸾阁的沉水香。

车内沉默良久,她忽然开口:你说皇后会不会怀疑我们联手?

裴烬望着她被烛火映得发亮的眼尾,喉结动了动:她已经开始怀疑了。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方才她看你的眼神,像在看块烧红的炭——既怕烫着,又舍不得扔。

苏砚低头绞着帕子:那我们

没有退路。裴烬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磨得她手背发痒,昨夜我去地库取名录时,发现第三排的封条被动过。

有人比我们更早盯上镜湖案。

马车行至裴府时,月上中天。

周嬷嬷提着羊角灯立在影壁前,银霜落在她鬓角,像撒了把盐。

她见苏砚下车,忙福身:夫人今日辛苦了,老奴熬了安神汤,这就给您送去。

苏砚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忽然轻笑:嬷嬷熬汤的手艺愈发好了,昨日那碗莲子羹,妾身喝了三碗。她将茶盏递回,今日累得很,汤就不喝了,嬷嬷也早些歇着吧。

周嬷嬷的背微微佝偻着退下,羊角灯的光在青石板上拖出老长的影子。

裴烬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抄手游廊尽头,转身问苏砚:你又做了什么?

苏砚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落在她腕间的银镯上,像落了层霜:她前日替我送的那碗银耳羹里,掺了半钱朱砂。她转头时眼波流转,我不过在她今日的安神汤里,加了些她前日掺的东西——她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太阳穴,让她多做几夜旧梦罢了。

裴烬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有力而沉稳,透过层层衣料撞着她的掌心:砚儿,我们...还能回头吗?

苏砚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笑了。

她抽出手,从内襟暗袋里摸出那枚铜铃,轻轻晃了晃。

铜铃发出细碎的响,像春夜落在青瓦上的雨:二十年前的旧案,二十年后的局。她将铜铃塞进裴烬掌心,我们既然已经站到了局中央,便只能——

她的话被院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

门房老周的声音从外头飘进来:督主,夫人,族长大人捎信来,说明日巳时在正厅设茶宴,要夫人行敬茶礼。

裴烬望着苏砚素白的裙角,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

他缩在老隐卫怀里,看着火光里的影卫令牌,听老人说:将来你要护的,是能与你并立执剑的人。

此刻怀里的铜铃还在轻响,身侧的人正望着月亮笑。

他忽然觉得,或许从二十年前苏承被押往大牢的那天起,从他被老隐卫抱出火场的那天起,他们的命数便已经缠成了一根绳——一头系着真相,一头系着彼此。

而明日的正厅茶宴,不过是这根绳上的另一个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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