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的阳光透过正厅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切出金棱。
苏砚踩着那棱线迈入门槛时,鼻尖先撞上一缕沉水香——是裴族长惯用的老山檀,混着新茶的苦甘,像根细针轻轻挑动她的神经。
正首八仙桌上,裴族长着玄色团云纹直裰,腰背挺得比椅背还直。
右侧下首,唐侧夫人穿月白缠枝莲裙,腕间翡翠镯随着抬袖轻响,见苏砚进来,嘴角极浅地往上一挑,像蝴蝶振翅般快。
新妇给族长、侧夫人敬茶。苏砚福身时,袖底银镯滑至腕间,与腕上那道淡白疤痕相贴。
那是流放时被荆棘划的,此刻倒像道无声的刻度——从流放地到裴府正厅,她走了整整十二年。
茶盘是青瓷冰裂纹,四盏茶盏排得齐整。
苏砚端起第一盏,指尖刚触到杯沿便顿住——杯壁温度不对,该是温茶的暖意里,藏着丝若有若无的凉。
她垂眸替茶盏挪了寸许,袖角扫过案几上的茶海,沾了点清水。
族长请。她将茶盏递至裴族长面前,袖口在抬臂时轻晃,那点水痕正落在茶盏沿。
水珠子滚进茶汤的瞬间,她眼尾微跳——水面浮起极淡的青纹,像蛛丝,又像毒。
且慢。裴烬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玉,从右侧传来。
他倚着厅柱站,玄色隐卫服上的银线暗纹在光里忽闪,父亲今日晨起便说胃寒,这茶...他目光扫过唐侧夫人,怕是不合宜。
唐侧夫人指尖捏着帕子绞出褶皱:督主这是何意?
我天不亮便亲自守着小厨房,茶是明前龙井,水是后山石泉——
侧夫人的心意,砚儿替族长领了。苏砚忽然轻笑,从袖中摸出根细银针。
银尖没入茶汤的刹那,满厅抽气声。
那针原本雪亮,此刻却像被墨染过,黑得刺眼。
断肠霜。苏砚指尖叩了叩茶盏,微量,掺在茶里要半柱香才显毒色。
侧夫人算准了族长会趁热饮下,到时候毒发时,茶盏里的毒痕早散了,只当是我敬茶不慎。
唐侧夫人的脸白得像糊了层浆糊,翡翠镯当啷掉在地上:你...你血口喷人!
那便请侧夫人看看这个。裴烬打了个响指,廊下立即进来两个隐卫,架着个浑身发抖的绿衣婢女。
婢女见着唐侧夫人,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夫人饶命...是您昨日夜里让奴婢往茶里掺的药粉,说只要苏夫人敬茶时出了事,便许奴婢出府嫁人的
住口!唐侧夫人扑过去要捂婢女的嘴,却被隐卫反手扣住。
她鬓边珠花乱颤,你这贱蹄子被苏氏收买了!
收买?裴烬扯了扯唇角,昨夜丑时三刻,你让这婢女去厨房取茶,偏巧撞上进宫送密报的影侍。
影侍见她鬼鬼祟祟,便跟去查了——他指节敲了敲案上的檀木匣,茶罐里剩下的半袋药粉,还在这匣子里。
满厅亲族霎时炸了锅。
裴族长拍案的声响震得茶盏跳起来:唐氏!
你可知这是谋害主母之罪?
族长明鉴!唐侧夫人突然跪下来,眼泪扑簌簌砸在青石板上,我...我是被苏氏威胁的!
她昨日差人给我送了封信,说若不配合,便要揭发我当年...当年与外男私通的事!
苏砚望着她哭花的妆容,忽然笑出声:侧夫人当裴府是戏园子?
你与外男私通的事,是十年前在扬州,与盐商之子在船上的事。她从袖中抽出张纸,这是当年扬州府的案录抄本,我昨日确实让人送了份给你——但不是威胁,是提醒。她将纸页抖开,你看,上面写着私通者杖责三十,发卖为奴。
可若你今日动了杀心...她指尖划过断肠霜三字,便是谋逆大罪,株连三族。
唐侧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了脖子。
裴族长的胡须抖得厉害,半天憋出句:退席!说罢拂袖而去,玄色衣摆扫过唐侧夫人的发顶。
隐卫架着唐侧夫人往外走时,她突然扭头尖叫:苏砚!
你以为你赢了?
裴家容不得罪臣之女——
拖下去。裴烬声音冷得像腊月的井,转身时已换了副模样,砚儿,回房?
廊下的阳光斜斜切进来,照得苏砚眼睫发颤。
她望着裴烬腰间的隐卫令牌,那枚铜铃正从他袖中露出半角,你早知道她会动手?
昨夜影侍查地库时,除了镜湖案的封条被动过,还在侧夫人的妆匣里翻出封密信。裴烬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信是用密语写的,说新妇入门,当除之。
所以你让婢女故意被影侍抓住?苏砚指尖点在他胸口,引蛇出洞。
裴烬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砚儿,你总说我布局如刀。
可你今日这招...他低头吻了吻她手背,是用茶盏做盾,用真相做刃,连她的退路都算死了。
她太急了。苏砚望着廊外的梧桐树,叶影在她脸上晃,真正要对付我们的人,不会让棋子第一个跳出来。她顿了顿,比如那封密信的主子。
裴烬的指节微微收紧。
远处传来仆役收拾茶盏的声响,混着风里飘来的沉水香,像根细弦在两人之间绷着。
三日后午后,裴府西跨院的雕花窗突然咔地一响。
守在院外的仆役缩了缩脖子——书房里又传来摔茶盏的动静,裴烬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当年隐卫被屠,裴家袖手旁观;如今我要彻查镜湖案,父亲却要我停手...
住口!裴族长的声音带着颤,你当裴家是铁打的?
二十年前的事,查下去只会引火烧身!
仆役忙低下头,装作扫落叶。
风卷着碎茶末从窗缝里钻出来,落他鞋尖上,像撒了把未融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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