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楚离在稻草堆里翻了个身。
昨夜被监视的寒意还浸在骨髓里,他闭着眼,耳尖微微颤动——窗外的青瓦上,有极轻的脚步声退去,像是守了半宿的人终于离去。
阿九哥?
阿七的声音从马厩外传来,带着点怯生生的讨好。
楚离掀开草席坐起,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枕头下的短刀,刀身的锈迹蹭得掌心发疼。
他记得昨夜黑影说的会看病的废脉,楚家最忌讳旁支杂役显露本事,父亲当年就是因多管闲事替外门弟子治伤,才被楚玄霄盯上的。
柱子哥让我送水。阿七捧着陶瓮跨进来,裤脚还沾着露水,昨儿你给的碎银,我买了紫藤花和艾叶,就藏在草料堆第三层。他挤了挤眼睛,声音压得像蚊子:张婶说林嬷嬷今早咳得厉害,药罐子里飘着苦杏仁味——她从前最恨苦药,定是病得狠了。
楚离接过陶瓮,指尖触到冰凉的瓮壁。
他望着阿七沾泥的脸,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刚进楚家时,也是这样的小杂役,被人踢着骂着去挑水。
那时他总在想,若能让那些踩他的人也尝尝疼,该多好。
谢了。他拍了拍阿七的肩,余光瞥见马厩外闪过道灰影——是林嬷嬷的贴身丫鬟小桃,抱着一摞账簿往管事房走。
机会来了。
等等。楚离叫住阿七,从怀里摸出半块烤饼塞过去,午膳时去前院找我,就说马厩漏雨要修。
阿七啃着饼跑远后,楚离将紫藤花和艾叶塞进袖管,故意把马厩的扫帚摔得哐当响。
他知道林嬷嬷的耳力极好,这动静能引她注意。
果然,刚扫到第三遍,小桃就站在门口喊:杂役阿九,林嬷嬷让你去管事房。
管事房的门帘是褪色的青布,楚离掀帘时闻到股陈年老书的霉味。
林嬷嬷坐在檀木桌后,银簪别着斑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
她面前堆着半人高的账簿,最上面那本封皮泛着油光,是近三年的杂役生死册。
听说你会配药?林嬷嬷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目光在楚离脸上扫来扫去,铁柱的腿,是你治的?
楚离垂着头,指甲掐进掌心。
他能感觉到圣典在识海轻颤,金纹顺着经脉爬向眼底——这是圣典启动逆脉推演的前兆,能帮他分析林嬷嬷的微表情。
她右手拇指关节红肿,是常年握笔的老寒症;喉结轻微滚动,说明刚才喝了镇咳药,呼吸间有苦杏仁的腥甜。
回嬷嬷的话,小人从前在药铺当学徒,会些土方子。他故意把药铺二字咬得重些,铁柱哥腿疼得厉害,小人看着可怜,就...就试着泡了酒。
林嬷嬷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杂役该守本分。她推过那摞账簿,去把这些理清楚,按月份分好。
错一页,罚你去洗三个月马桶。
楚离弯腰接账簿时,袖管里的紫藤花蹭到了桌角。
他指尖触到最底下那本的封皮——是十一年前的旧账,封皮边缘有焦痕,像是被火烧过又粘起来的。
圣典在识海炸开一道金光,他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正是他要找的。
整理账簿时,楚离的动作很慢。
他翻每一页都故意漏看两行,把二月死杂役三人写成四人,在三月添新丁后面多画个墨点。
圣典的金纹在眼底流转,当翻到第十一卷最后一页时,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旁支楚渊,脉爆而亡,葬乱葬岗。
血冲上头顶,楚离的指尖发颤。
他记得父亲临终前的样子:浑身经脉鼓成青紫色,像要从皮肤里挣出来,嘴里喊着玄霄...用毒功...。
所谓脉爆,分明是被人用魔教的摧脉手逼得经脉逆流,哪是什么意外?
发什么呆?林嬷嬷的声音像冰锥扎过来。
楚离猛地抬头,见她不知何时站到了身边,枯瘦的手指正点着他刚改过的错处:三月添丁是五个,你写成六个。她的目光扫过那页楚渊的记录,瞳孔缩成针尖,新来的就是手生。
楚离慌忙低头,用袖口蹭掉眼角的湿意——他故意让自己显得慌乱,像极了被吓着的小杂役。嬷嬷教训得是。他吸了吸鼻子,小人...小人今早起来就头疼,许是昨夜着了凉。
林嬷嬷盯着他看了片刻,从袖中摸出个瓷瓶:喝了。
瓷瓶里是深褐色的药汁,苦得楚离差点咬到舌头。
他知道这是林嬷嬷在试探——若他真病了,这药能压下头痛;若装病,药里的朱砂会让他晕上半个时辰。
但圣典早告诉他,这药的主成分是白芷和川芎,根本不含朱砂。
谢嬷嬷。他把空瓶递回去,脚步虚浮地往外走,袖中的息影香被手心焐得温热。
经过林嬷嬷的座椅时,他踉跄了下,指尖快速在椅垫下一抹——米粒大的香粉落进缝隙,这是用紫藤花和艾叶炼的,能让闻到的人忘记最近半个时辰的事。
午后,楚离蹲在马厩外的老槐树下,阿七正往他手里塞烤红薯:九哥你猜怎么着?
我听门房老李说,玄霄长老每月初五都去西峰闭关,雷打不动!他掰着手指头数,今儿廿八,还有七天就是初五!
楚离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焦糊味在嘴里散开。
他望着远处的西峰,山尖被云雾裹着,像柄淬了毒的剑。
楚玄霄在那上面藏着什么?
父亲的脉爆,楚家勾结魔教的证据,或许都在那里。
阿七,他突然压低声音,明儿帮我去药铺再买两钱蝉蜕,就说...就说我要治头痛。
阿七用力点头,嘴角沾着红薯渣:知道知道,我嘴严着呢!
月上柳梢时,楚离摸黑回柴房。
路过林嬷嬷的院子时,他听见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小桃的惊叫:嬷嬷您怎么了?
刚还好好的
他脚步未停,心跳却快了几分——息影香该起作用了。
推开柴房的门,稻草堆里有细碎的响动。
楚离反手锁门,摸出火折子刚要点灯,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手一抖,火折子掉在地上,红光映出窗纸上的人影——是林嬷嬷,裹着灰布大氅,手里提着铜铃铛。
楚离心跳如擂鼓,他迅速躺倒,把短刀压在枕头下。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林嬷嬷的影子在门口停了足有半柱香时间,铜铃铛的穗子被夜风吹得晃来晃去,发出极轻的叮声。
废脉。林嬷嬷的声音像蛇信子扫过窗纸,若真只是废脉...倒也罢了。
脚步声渐远后,楚离才敢翻身。
他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摸出怀里的紫藤花瓣——花瓣边缘有些发焦,像极了十一年前那本被烧过的账簿。
第二日晨雾未散时,赵铁柱的粗嗓门便穿透了马厩的木门:阿九!
你这懒货,马槽都没清干净!
楚离揉着眼睛爬起来,望着赵铁柱涨红的脸,突然笑了。
他知道,属于楚家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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