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马厩的木门被踹得哐当响。
赵铁柱的粗嗓门裹着寒气撞进来:“阿九!日头都晒屁股了,马槽角落那堆烂草是喂虫还是喂马?”
楚离揉着眼睛坐起来,稻草屑从发间簌簌掉落。
他望着赵铁柱涨得发紫的脸,喉结动了动——这杂役头目今早穿了双新皂靴,靴跟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显然是特意收拾过要立威。
“头、头哥。”楚离故意把声音压得发颤,踉跄着去提竹扫帚,“昨儿夜里灯油不够,我摸黑收拾……”
“摸黑?”赵铁柱一步跨过来,皂靴重重碾在楚离脚边的马粪上,“当老子不知道?前儿你给三夫人送药,顺走半盏灯油!”他扯住楚离的衣领往马槽方向拖,“今儿不把这堆烂草舔干净,就给老子跪马厩门口!”
周围杂役哄笑起来。
老吴蹲在草料堆上啃馒头:“阿九这废脉,跪久了怕不是要断腿。”小顺子举着刷马毛的竹刷起哄:“头哥慈悲,让他跪半柱香就行!”
楚离被扯得撞在马槽上,肋骨生疼。
他垂着头,眼尾扫过赵铁柱腰间晃动的铜钥匙——那串钥匙能开西峰山脚的药库,是他昨夜在林嬷嬷院里听见的。
此刻赵铁柱的唾沫星子溅在他额角,像十一年前楚玄霄挥剑劈向父亲时,溅在他脸上的血珠。
“跪。”赵铁柱松开手,指节叩了叩马厩外的青石板,“现在。”
楚离缓缓弯腰,指腹擦过马槽边缘的木刺。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昨夜在林嬷嬷院里撒的息影香,该让她忘了他翻查账册的事;今早阿七买的蝉蜕该到了,混着紫藤花炼的麻痹散,此刻正浸在他袖中银针对着的针囊里。
“头哥!”阿七举着个粗布包从院外跑进来,“药铺王掌柜说蝉蜕要挑薄的,我挑了半时辰……”他看见楚离半蹲的姿势,声音突然哽住。
“滚一边去!”赵铁柱踹了阿七的布包一脚,蝉蜕撒了满地。
他盯着楚离缓缓弯下的脊背,嘴角咧开——这废脉小子来杂役房三个月,总像块浸了水的抹布,软趴趴没个声响。
今儿就得让这些贱骨头知道,杂役头目不是摆设。
楚离膝盖即将触地的瞬间,突然踉跄着扶住马槽。
他弯腰去捡蝉蜕,银针从袖中滑出,在石凳下的木缝里轻轻一挑——那是赵铁柱每日午间歇脚的位置,凳面还留着他昨日坐出的汗渍。
“装什么可怜!”赵铁柱抬脚要踹他屁股,楚离突然直起身子,额头撞在他胸口。
“对不住头哥!”楚离慌忙后退,袖中银针已没入木缝,针尖裹着的深褐色药粉在潮湿的木头上晕开,“我这就收拾干净。”
午间日头正毒。
赵铁柱拍了拍石凳上的灰,一屁股坐下。
他摸出怀里的酒葫芦灌了口,突然皱起眉——右腿从膝盖往下像泡在冰水里,麻得没了知觉。
“他奶奶的……”他扶着石凳要站起来,左腿突然也开始发麻。
石凳“吱呀”一声,他整个人向后仰去,酒葫芦砸在青石板上,酒液混着泥点子溅了满地。
“头哥!”
“摔着没?”
杂役们围过来,小顺子憋着笑去扶,被赵铁柱甩了个踉跄。
楚离挤在人群最后,望着赵铁柱涨成猪肝色的脸,指尖轻轻摩挲袖中针囊——麻痹散的药效比他算的慢了半刻,但足够让这蠢货在众人面前出丑。
“都看什么!”赵铁柱撑着石凳要起,双腿却像两截烂木头,“扶、扶我回屋……”
“头哥这是中了风寒湿痹吧?”楚离突然挤进来,伸手按在赵铁柱膝盖上。
他指尖微颤,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杂役,“我小时候跟个游方道士学过点推拿,要不试试?”
赵铁柱瞪着他:“废脉还懂医?”
“就、就是瞎琢磨……”楚离从怀里摸出个粗布包,“我这儿有艾草贴,道士说能祛寒。”他揭开贴布,艾草的苦香混着点辛烈的药味散开,“头哥要是信我,我给您贴上。”
周围杂役交头接耳。
老吴挠着后颈:“前儿我脚崴了,这小子给我按过,倒真不疼了。”小顺子蹲下来看:“贴就贴呗,总比躺着强。”
赵铁柱咬着牙点头。
楚离指尖在他膝盖上快速点了七下,趁众人不注意用银针在“阴陵泉”穴轻轻一刺——圣典里说,这穴是足太阴脾经要穴,配合艾草的温通,能让麻痹散的药效加速消退。
半柱香后,赵铁柱“嚯”地站起来,跺了跺脚:“怪了!真不麻了!”他盯着楚离怀里的粗布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算你小子……有心。”
人群哄散时,阿七偷偷拽了拽楚离的衣袖。
两人躲在草料堆后,阿七眼睛瞪得溜圆:“九哥你神了!那老东西平时踢我屁股比踢马还狠,今儿倒像被你捏软了!”
楚离低头拨弄草料,嘴角扯出抹极淡的笑:“就一贴艾草,能有什么神。”他声音发闷,像真在谦虚,“那道士说过,杂役常年碰凉水,容易得这毛病……我就是记着。”
阿七挠了挠头:“可我瞧着,你按那几下跟画符似的。”他突然压低声音,“方才你扶头哥时,我听见你说‘非人力所能及’,啥意思?”
楚离抬头望了眼西峰方向,山尖的云雾被风吹散些,露出半截青灰色石壁。
他伸手把阿七的布包捡起来,蝉蜕在掌心里沙沙响:“就是……有些事,不是拳头硬就能解决。”
夜风吹动后山崖的残叶时,楚离独自站在崖边。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岩石上像道刀痕。
他望着楚家主宅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极了十一年前那个血夜——父亲倒在玄霄殿外,楚玄霄的玄铁剑上还滴着血,说他“脉爆而亡”。
“楚玄霄。”他对着山风轻声念这个名字,喉结动了动,“你说我是废脉,可废脉照样能扎穿你的膝盖。”他摸出怀里的紫藤花瓣,边缘的焦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等西峰的秘密见了天日,我要你跪在我父亲坟前,把当年的血债,一滴一滴还回来。”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
楚离猛地转头,崖下的灌木丛传来细碎的响动。
他摸出袖中银针,指节捏得发白——但那声音很快消失了,只剩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他脚边。
“或许是山猫。”他自嘲地笑了笑,把银针收进针囊。
转身要走时,月光照亮了岩石上的一道抓痕——五道半寸深的印记,像某种野兽的爪子,却比寻常山猫的爪印宽了两倍。
楚离的脚步顿住。
他望着那抓痕,又抬头望向主宅最高处的玄霄殿——那里的灯火不知何时灭了,只剩黑黢黢的飞檐,像只蛰伏的怪鸟。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