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昏(2)

换源:

  花开得盛了,老段也来得更频繁了。

他带种子,带花盆,带土块。

有时还给鱼买一点儿红虫。

坐在桌子前喝茶聊天,满屋都是滤过阳光的花草味道。

林月换了手机,以前的男人都断了联系。

现在的她经营一家花店,雇几个人照顾不温不火的生意。

老段还是常来的,但不谈落下手环的事,那提纸袋就一直关在柜子里吃灰。

老段的妻还是老样子,看不出任何异常,日子依旧是泡在糖罐里的甜蜜。

老段几次想和妻谈这件事,但都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所有的质问都是徒劳。

普普通通的出轨,在这个世界实在普通得可怕。

年轻的情人,男的,女的。

都是伊甸园里的果树,都是缠绕欲望的魔蛇。

推开窗户,不远处就是浑浊的江水,入了夜,江对面就闪起万家灯火。

灯亮了,茶也凉了,老段站起身。

“我该走了。”

林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啜茶,默默地流泪。

茶是苦的,泪是咸的。

老段倒是慌乱了。

你别哭啊,怎么了,说话啊。

灯灭了,老段听见桌子被踢翻。

茶杯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然后是湿润的唇。

花茶的甜和浅淡香水味像是雨雾湿漉漉地笼罩住他。

老段迷失在里面。

窗外的江风吹进屋,一股子自然的腥气。

睁开眼,林月躺在他怀里。

天明了,老段说,我得回去了。

他能感觉到林月的手紧紧地环住他,如落水的人抓住一根象征希望的稻草。

都是寂寞得深了,遇到同类就咬死不放。

离别是难免的,但走之前从柜子里取了送妻的手环,亲自给林月戴上。

吻,离别又是一吻。

回家的路上,老段看到一切都变得陌生,连太阳都在慌张,世间一切都怪异得可怕。

一个遵循传统的人,一次脱离常规的疯狂就足以致心神不宁。

回到家,妻子在看早间新闻,并不多问他一夜未归的事。

沉默的冷,老段想起昨晚剩下的那杯冷却的茶。

也许真的就没有了感情。

婚后六年,老段还是摸不清妻的内心。

老段和妻是在相亲会上认识的,妻的稳重和温柔给了当时的老段极大的触动。

恋爱相处了半年,最终在一个清爽的秋天订了婚。

六年来,老段自认从未亏待过妻,一切以妻为主,相敬如宾是对他们最恰当的形容。

但到底是什么会让妻变心呢?

也许是孩子,可这是老段夫妻俩的共识,他们都认为现阶段承负不起孩子的压力。

应该还是寂寞吧,就像林月一样。

老段想起林月的泪,她为什么哭呢?

都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

糊涂着过日子也挺好。

晚上,妻从背后抱住他,轻声说道:

“我们要个孩子吧。”

老段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拒绝。

他只看到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的,和路灯一样冷得干涩。

他恍然发觉自己对妻也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爱,没有亲密的那种热,只是一切都无所谓的释怀。

他回过身,也抱住妻,努力不去想那天妻子和年轻男人拥吻的场景。

妻子喘着粗气,吻他的脸颊和胡茬,他却想起了林月。

想起了林月的吻。

想起了那股带着茶甜的香水味。

妻会不会也在幻想着那年轻男人的身体呢?

克制住几乎自虐的想法,就会获得灵魂上的解脱。

月光,依旧停在窗台上。

…………

日子是漫长的,在人生的光照下拉伸出连绵的影子,扭曲畸形的部分便是老段对林月产生的一点爱。

老段有时会想,自己对林月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感情。

是对妻的报复,还是自己的真情流露,也或者只是生理冲动。

想得太多就会养出犹豫的痛苦,与林月激情过后,空虚和愧疚便会一点点填满内心。

重复的故事。

与林月幽会,追寻妻的出轨,一切重复得既单调又可怕。

可变机真的到来时,又突然得令人绝望。

两个女人,同时拥有了新的生命。

林月的孩子,基本可以确定是他的。

妻的孩子,他怀疑且害怕。

他不想要的来了,他想要的又可能不属于他。

老段陷入了泥沼般的抉择中。

林月和妻都是欣喜的,面对腹中的生命,她们都露显出母性的慈悲。

无论拒绝谁,都难逃命运的指责。

自食其果,都是报应,老段想。

酒精是逃避现实的良药。他躲着妻和林月的目光,在深夜里一个人买醉,可夜夜不眠仍缓解不了他内心的哀愁。

逃吧,他想。

住在公司宿舍,手机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

漫漫长夜,他梦见了高中时的自己。

谈着一场无忧无虑的恋爱,篮球场上肆意挥洒汗水。

睁开眼,是酒后头痛的现实,是窗外凄清挂在天际的孤月。

再回家,妻已不在。

开机时,一屏红色记录。

十几条未接电话。

打给妻,忙音,无人接听。

私奔?

老段想起机场的那个男人。

老段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新闻的噪音在客厅响起。

等妻回来该怎么说呢?

“今年经济稳中向好,消费水平提高。”

把林月的事和妻坦白?

“美国发生一起枪击案,一死一伤。”

还是一定得去做亲子鉴定,不能再折磨自己。

“警方破获一起大型诈骗案……”

关掉电视,客厅再次恢复寂静。

给林月打去电话。

“我们结束吧。”

…………

客车上,老段从昏睡中醒来,闻到邻座的一股酸汗味。

行李在头顶架子上颠簸作响。

他挪动身子想要换个姿势再睡,毕竟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昨天,妻的闺蜜告诉他,妻正在乡下的度假村疗养。

老段下决心一定要和妻当面聊聊。

他沉默了半辈子,这回他一定要开口。

问问妻的想法,也倾诉自己的想法。

林月呢?

老段忽然想到了林月。

那通电话后,林月和他就断了联系。

林月和他到底算是什么关系,老段想不通。

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呢?

如果他能更理解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呢?

他不懂,所以他放弃思考。

恍然间,他摸到了兜里的那个盒子。

这是今早寄来的,寄件人不明。

他打开盒子,看到了里面熟悉的纸袋。

撕开纸袋,里面果然叠放着两个手环。

一个写着“夕阳无限好”。

一个刻着“只是近黄昏”。